正文 第八章 恩主

1592年是不尋常的一年,上演了一些新戲,發生了瘟疫,死了一位放蕩不羈的詩人。1593年更不尋常,除了又有新戲上演之外,還發表了一些新詩,而且是重要的新詩。疫癘肆虐,最猖獗時一周奪走一千人的性命。有一位既放蕩不羈又不信神的詩人也註定要在這一年送命,而且是送在他人的刀下。

1593年伊始,嚴寒遏制著時疫的發展。1月是斯特蘭奇勛爵劇團在玫瑰劇場繁忙工作的月份,他們上演了《西班牙悲劇》《馬爾他的猶太人》《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可憐的格林的《培根修士與本吉修士》,一部叫《嫉妒的喜劇》的無名氏作品,以及馬洛那部火辣辣、血淋淋的《巴黎大屠殺》。此外還上演了《亨利六世》,可能是全部上中下三篇。2月2日聖燭節是莎士比亞一對孿生兒女受洗命名的紀念日;那天,所有的劇場都關閉了,因為每周都有三十多人死於鼠疫;春天的到來未能使疫情好轉。這是很討厭的瘟疫,它像如今的肺癌,光顧人間似乎只是為了要別人的命。莎士比亞和他的同事們並不真想逃離倫敦躲避這場瘟疫;繼續留在玫瑰劇場演戲,任憑街上收屍車隆隆駛過,這對於他們來說會更愉快。

今天我們都知道這種災禍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了,但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人並不知道。當亨斯洛的妓院不得不關閉並用門板把染病的妓女抬走時,人們議論得更多的或許是上帝的懲罰,而不是造成這種災禍的小生物。腺鼠疫早已成為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民間傳說的一部分,誰都沒有把它與鼠類聯繫起來。然而,正是倫敦的病鼠——可能是隨貨船混入倫敦的病鼠——引起了鼠疫。鼠蚤吮吸病鼠的血後襲擊人類,把鼠疫桿菌傳入人體。由鼠至蚤,由蚤至人,這是鼠疫的標準傳播方式。除肺鼠疫可由飛沫傳播外,人與人之間是不會交叉感染的。一般人曾以為飲用水與鼠疫的蔓延有關,其實並無關係。這種疫病在人類中流行是因為它在鼠類中流行,而鼠嚙其類,偷吃被污染的食物乃至人類的排泄物,則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疫病先在動物群中蔓延,約兩周後即傳到人群。

這種疾病的患者以淋巴結腫大為特徵,通常是腋下淋巴結腫大,形成原發性淋巴結炎,因而稱為腺鼠疫。身上其他部位也有繼發性淋巴結炎腫,但是比較小,也無關緊要。經過最長為十天的潛伏期之後,淋巴結炎才發生,其他癥狀,如頭痛、寒戰、腰背痛、脈搏加快、煩躁不安、高熱等,也隨之出現。這些癥狀發展迅速,引起嘔吐、譫妄,最終導致死亡。百分之七十的患者一般在三四天之內死亡,死時全身膿血,極為痛苦,其狀慘不忍睹。只有像納什這樣的人才會為此賦詩,不過他在一部題為《不幸的旅客》的小說中,卻也作了真實的描寫。1665年的「大天罰」是對倫敦或任何其他英國城市的最後襲擊,史書把它說得如此壯觀,使莎士比亞經歷的那場瘟疫幾乎成了搔癢小事。然而便是搔癢小事也有可能在那危難的1593年奪去他的生命,因為他的同事都走了,而他卻留在倫敦。

5月,奈德·阿萊恩 集合起一支小型巡迴演齣劇團,準備把文化送到首都以外的地方,年底再回倫敦。他們從樞密院申請到一份特別執照,准許他們在離倫敦七英里以外的任何地方演出;他們甚至還榮幸地拿到一封公函,要求各地方當局給予贊助。這是因為斯特蘭奇是受到王室恩寵的劇團,演員們必須隨時入宮在御前演出,不能荒疏業務。演出隊的成員包括托馬斯·波普、約翰·海明琪、奧古斯丁·菲利普斯、喬治·布賴恩以及威廉·肯普。這些名字屬於莎士比亞逝世後於1623年出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第一對開本)序言中提到的「所有這些戲劇的主要演員」之列,我們以後還會遇到。他們已經是技藝精湛的演員,而且除肯普外,不久全都成了大演員。

作為青雲直上的戲劇家,莎士比亞第一階段的藝術生涯於1593年結束。倘若我們將《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與《錯誤的喜劇》擱置一旁,把它們看做莎士比亞怪誕而有生氣的練筆——這兩劇分別模仿古羅馬戲劇家塞內加的復仇悲劇與普勞圖斯兄弟錯認的鬧劇——那麼我們可以說,莎士比亞已經開始一個極為宏大的構思:關於玫瑰戰爭的漫長歷史。《理查三世》自然要緊隨三篇《亨利六世》之後問世,使紅白玫瑰兩大集團以里士滿之子哈里 與約克之女伊麗莎白聯姻而言歸於好,使都鐸朝誕生(這王朝最後在英格蘭的伊麗莎白一世晏駕時告終),並使一段漫長的史話告一段落。《亨利六世》三篇加《理查三世》是經過劇作者精心編排的四部曲,充分利用了民間的各種情緒和某些藝術手法。劇中有反法情緒、強烈的愛國主義和對王位繼承權的憂慮,有修辭新穎的台詞——這是阿萊恩擅長的藝術手段——和新馬基雅維利主義,還有對於人物性格和動機的探索,這是莎士比亞自己對戲劇的貢獻。那軟弱的亨利王 出奇地感人,那畸形的約克公爵理查 是個十足的壞蛋,但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兩個人物都當做是爭取觀眾的工具而加以輕視。《理查三世》雖然有不少粗陋之處,仍不失為一種立體戲劇手法,不總是把人寫得表裡如一。在克萊倫斯 的夢囈中,劇作家第一次捕捉人的無意識心理並公之於眾。安夫人 對於理查的求愛,反應是複雜的:她既受誘惑,又感到厭惡;理查本人具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喚起安夫人的慘淡的同情。這齣戲儘管照例有鬼魂出現,但其可怖之處並非取自塞內加的文庫。在舞台上,這遭受磨難的英國存在著一種懼怕幽閉的氣氛,這不僅是嶄新的,而且是無與倫比的。《理查三世》一如全體演員所感受到的那樣,有著它自己的風格,一種不見於任何其他劇本的風格。

莎士比亞撤去了波士委 的營盤,偃旗息鼓。換一句話說,他收起了那部霍林斯赫德 的《編年史》;這是他編寫英國歷史劇所依據的原始資料集,不久以後還要用到。有朝一日,他要寫《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和《亨利五世》,這樣才能完成王室篡位和貴族紛爭這段歷史。嗣後,整個歷史事迹的演出可能會以亨利八世登基以及伊麗莎白誕生而告終。莎士比亞像其他敘事詩人一樣,是由中間開始的,但他需要稍事休息之後,才能再把筆尖蘸入血泊之中。眼下,他開始把筆尖蘸入蜜罐。他需要重新拾起維納斯與阿都尼的故事。此刻有利於他成為一位敘事詩的作者。這條道路才是真正的擢升之路,不能靠舞台上電掣雷鳴的台詞和被人羞辱為「打雜」的那條路。古典的愛情故事正時興。洛奇 寫了一首比較乏味的《西拉 變形記》,一個名叫克拉彭的人用古羅馬詩體寫了那喀索斯的故事。尤其是馬洛,他在創作《希蘿與利安德 》,莎士比亞看過他的手稿。詩中關於希蘿的服飾的描寫,使他更加深信自己寫的愛情故事的主題是好的:

她寬大的綠衣袖邊綉著小樹林,

袒露的維納斯在那裡賣弄風情,

討好面前躺著的驕傲的阿都尼

那雙漫不經心、懶得一顧的眼睛。

1593年5月,馬洛寫這首詩時正在肯特郡奇索爾赫斯特附近的斯卡德伯里莊園;這莊園是他的朋友,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爵士的堂弟、年輕的托馬斯·沃爾辛厄姆爵士的鄉間別墅。他去那裡可能不僅是貪圖安靜,也是為了逃離備受瘟疫折磨的倫敦。然而,倫敦又把他召了回去:樞密院要傳訊他。倫敦城內的風潮始終未曾平息,雖然沒有一樁事情直接牽連馬洛。拒絕服從國教的教徒——包括天主教徒和清教徒——一直很活躍,社會上流傳著誹謗佛蘭芒人(即僑居倫敦的正派新教工人)的污穢文章。樞密院委任的專員們開始在倫敦知識界搜查可疑分子,主要是些靠寫小冊子和劇本謀生的窮文人,試圖找到一些可以提供有關這些誹謗性文章作者線索的文字材料。這些專員的權力相當大,可以把任何不願提供證詞的人送上刑架,或者折斷他的手指。他們認為手指斷了就無法再寫了。

專員們來到《西班牙悲劇》的著名作者托馬斯·基德的寓所,逮捕了他,並把他投入勃賴德韋爾監獄。當基德身陷囹圄、大汗淋漓的時候,他們檢查了他的書信和手稿,發現幾份載有異端邪說的文章,其中包括否認基督是神,嘲笑他的神跡,極力為無神論辯護的內容。這些都像是出自馬洛的手筆,基德也說確實是馬洛寫的,是兩年前馬洛在基德寓所與他合作編劇時留下的。現在,無論樞密院對於那個長期得到容忍、隱藏在一副反宗教咆哮的面具後面的真馬洛有多少了解,他們還是必須正式把他傳來作出交代。5月20日,他奉命必須時刻準備晉謁樞密院,不經許可不得遠離。這時,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十天了,而在這十天中,他似乎並未受到傳訊。他在戴特福下榻,離倫敦城和他在肯特的別墅很近。5月30日,他光顧了戴特福一家由一個叫埃莉諾·布爾的寡婦開設的酒店。他可能是應英格拉姆·弗賴澤的邀請去的,那是一個不三不四、令人討厭的傢伙。他的兩個朋友也來了,他們一個名叫尼克·斯凱爾斯,是個詐騙犯,另一個叫羅伯特·波利,是個偽證者兼雙料間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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