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震撼舞台

感謝上帝讓菲利普·亨斯洛來到人間。這倒不是許多認識他的人的看法,因為認識他主要意味著欠他錢。此人是伊麗莎白朝典型的企業家,經營一家澱粉廠、幾間妓院、一爿當鋪和一座劇場,買賣不算太大。關於他的生辰與家世,我們除了估計他祖上原是杭斯洛人外,別無所知。關於他的忌日,我們知道是在1616年,與莎士比亞同年。他把畢生的精力都用於賺錢和依從俗例保持虔誠,或按有些人的說法——保持偽善。開設妓院而又在賬簿上冠以「耶穌基督!」之類的感嘆詞,這在許多不了解伊麗莎白女王的臣民或不了解英國人的人看來,至少是言行不一的。然而,無論他如何以虛偽的虔誠加以矯飾,他畢竟是記下了賬目,而這也就是我們要感謝上帝使他來到人世間的原因。關於莎士比亞的早年生活,人們經過各種猜測,聽信他身後的一些流言,又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材料加以歸納總結之後,終於欣慰地接觸到劇院的統計數字這個領域。我們了解到:1592年,亨斯洛為翻修玫瑰劇場買了四十八根車削欄杆柱,以每根二又四分之一便士的價格購得半數,每根優惠四分之一便士購得另一半,那新旗杆和印有玫瑰花的隨風飄揚的旌旗是十二先令。

1592年新年,當威爾·莎士比亞即將迎來自己的第二十八個生日的時候,倫敦一共有三家戲院。我曾說那趾高氣揚的新倫敦可能是莎士比亞贏得觀眾的地方,這句話或許已經給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這座城市的統治者與市民同樣熱切希望發展戲院。事實並非如此。倫敦的議員們並不信任戲院,把戲院視為傳播瘟疫、麇集不軌之徒、嘲弄宗教(演戲就是說謊,這本身彷彿已經構成犯罪),以及傷風敗俗的地方。再者,戲院也像巴黎(或天堂)花園 一樣,還提供其他各種娛樂活動,比如縱狗追咬牛、熊、猿等,這些遊戲帶來刺激和喧鬧,往往也會損及一塊商業寶地的體面形象。因此,倫敦的三家戲院就應該坐落在城郊那塊人們恰如其分地稱之為「特許區」的地方——「劇場」和「帷幕」這兩家在城北的河岸溝,「玫瑰」在泰晤士以南、倫敦橋附近的薩瑟克區。

玫瑰劇場總共用了一百鎊錢換屋頂,粉刷修葺一新,於1592年2月一切準備就緒,可以為斯特蘭奇勛爵劇團提供演出場地了。這是一個有名的劇團,常常奉召進宮演出(1591年聖誕節四次,1592年懺悔節兩次),並且由一代名優愛德華·阿萊恩領銜。2月19日,演出旺季開始,劇團上演了羅伯特·格林的喜劇《培根修士與本吉修士》。劇場空著一半的座位。接著上演的是一些匿名作家的戲,有《穆利·穆洛科》《唐·霍拉旭的西班牙喜劇》《約翰·曼德維爾爵士》以及《康沃爾的哈里》。此外,還有格林的悲劇《奧蘭多·富里奧索》。就賣座而言,這些戲沒有一出是很成功的,亨斯洛無疑會為此感到沮喪。但是,2月26日星期六,克里斯托弗·馬洛的一齣戲《馬爾他的猶太人》卻使整個劇場座無虛席。隨後在第二周的星期五,3月3日,上演了一出歷史劇,其票房收入達到整個演出季節的最高峰。這齣戲叫《哈里六世》 ,觀眾並不知道作者是誰,但是我們知道他就是威廉·莎士比亞。

從這些簡單的事實中,人們可以了解到許多東西。莎士比亞於1587年至1592年之間的某個日子,加入了當時最出色的劇團。假如他曾經屬於女王劇團,那麼這時他已經與威爾·肯普一齊離開了那個劇團;肯普如今已是斯特蘭奇劇團的主要丑角。塔爾頓已經去世,女王劇團在走下坡路,戲劇的未來在於發展高水平的語言藝術,不是即興發揮、插科打諢和擠眉弄眼。假如莎士比亞是在為斯特蘭奇劇團編劇,那麼他八成也參加演出,儘管可能只是扮演使者、紳士丁或兇手戊之類的角色。《哈里六世》於1592年3月首演,在此之前莎士比亞必定做過各種代筆捉刀之事,如續寫別人未完成的作品,用生動的新內容充實舊劇本,為哪位主角增加大段慷慨激昂的獨白等。但是《哈里六世》使玫瑰劇場的觀眾看到了一個不亞於馬洛、超過格林的後起之秀,使阿萊恩看到劇團有一個能夠在整個戲劇音域中發出任何音符的劇作家,使亨斯洛看到自己可以從這個未受過大學教育的斯特拉福人身上賺錢。

我們要是稍為考察一下當時的歷史背景和莎士比亞所看到的戲劇現狀,便更能欣賞他那使《哈里六世》栩栩如生的藝術手法,或者說是技巧(craft)加計巧(craftiness)。《哈里六世》是歷史劇,但是作者把它寫得似乎與十六世紀九十年代的現實有關。這齣戲說的是亨利五世晏駕、少年英王即位時兩大敵對集團如何分裂英國,觸發玫瑰戰爭 這段歷史。它也描寫了法國人對英國統治者的反抗、法國皇太子在蘭斯大教堂的加冕和聖女貞德的赫赫戰績。這部歷史劇的英雄人物是約翰·塔爾博爵士,他擊潰了貞德指揮的法軍,卻由於相互猜忌的薩默塞特公爵和約克公爵未能合力支援而陣亡。塔爾博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超然於謀取私利的紅白玫瑰兩大集團之外。他的話雖然未能擺脫威爾時刻都忍不住要玩弄的雙關妙語,卻也預先為具有熾烈辯才的亨利五世做了準備;這位國王雖說在戲一開場就駕崩,但作者後來在一部專為他寫的劇本中使他又死而復生。博爾塔說:

我們已經陷入重重包圍,好像一小群英國的馴鹿,被一窠狂吠的法國惡犬嚇得膽戰心驚。……我的朋友們,只要你們能像我一樣肯硬拼,敵人即便拿下我們這群鹿,也得付出重大代價。上帝跟聖喬治、塔爾博跟英格蘭的權利啊,在這場惡鬥中,把我們的旗幟舉得更高吧!

這番話里的反法情緒是審時度勢的,並且還帶著1588年那種無所畏懼的精神。1589年,無敵艦隊雖然被擊潰,但是西班牙人只要能夠在布列塔尼 沿海集結一支艦隊,就會躍躍欲試再發動一次入侵。因此,當時宗教戰爭的偉大舞台已經移至法國,那瓦王亨利 正在與天主教同盟較量以贏得皇位。英國在金錢與武器裝備方面接濟他,並且派去了一支支遠征軍,其中包括由年輕的埃塞克斯伯爵指揮的遠征軍,只是都未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無論結果如何,在一個戲劇家看來,信奉天主教的法國總是現成的舞台道具,尤其是還有貞德那樣一個要燒死的女巫。威爾在學習女色和性虐待狂的票房價值。

他也在學習寫精彩的演說。在托馬斯·基德 的《西班牙悲劇》中可以找到許多有用的塞內加藝術手法,包括比生活原型高大的悲劇主人公希埃洛尼莫——這是阿萊恩所扮演的最為成功的角色之一——以及非常值得記住的詩句。多數有教養的人都能背誦下面的名句:

誰在呼號,把我從光禿的床上驚起,

惶恐的聲音,使我心房戰慄不已,

而我這顆搏動的心呵,何曾懼怕兇險?

誰在呼喊希埃洛尼莫?說吧,我在此地!

還有希埃洛尼莫在兒子被人殺害後的哀號:

眼睛呵,眼睛!不,這是淚水洶湧的泉頭!

生命呵,生命!不,這是形態活躍的死亡!

世界呵,世界!不,這是人間冤屈一大片!

是混亂,是兇殺,是惡行無處不在!

這些都是很受歡迎的詩句,但是威爾需要更深邃複雜、更優美豪放的東西:他感到自己只要受到激勵,是能夠寫得更優美豪放的。他可以學習的最優秀的戲劇家,就是克里斯托弗·馬洛。

馬洛雖與莎士比亞同齡,但是開始詩歌和戲劇創作活動較早,而且名聲並不限於文壇。他生於坎特伯雷的一個鞋匠家庭,出身與威爾頗為相似,只是血液中沒有摻入像亞登家族那種溫和的鄉紳氣質。然而他也非常幸運,居然跨入了劍橋大學的大門,並且在那裡與其他前途無量的學生一起捲入了諜報活動——或者說,儘管沒有充分證據,我們仍認為他捲入了這種活動。首先,馬洛既然出生於坎特伯雷,我們可以假定他有在教會中發跡的抱負。於是,像生活中時常會發生的那樣,他可能在大學二年級時讓羅馬天主教的間諜找上門,要求他侍奉唯一真正的教會,去杜艾或羅馬為英國人辦的學院攻讀神學。隨後,由沃爾辛厄姆領導的女王陛下的特務機關可能插上一手,建議他順水推舟,去羅馬或杜艾刺探天主教會派什麼人到英國從事顛覆活動。這是愛國又虔誠的行動,可惜女王陛下對於這種頗有價值的間諜工作撥款不多,因而不可能得到豐厚的酬勞。

馬洛沒有去當牧師,但我們推斷他始終在做某種諜報工作。在倫敦,他酗酒、吸煙,並耽溺於物色男童㚻奸(他曾說,不喜歡男童和煙草的人都是傻瓜);更為嚴重的是他甚至褻瀆神明,說摩西無非是個耍把戲的人,基督的神跡一文不值,而且基督本人還是一個性慾反常的人,專找他寵愛的門徒約翰㚻奸。然而,奇怪的是——或許也不奇怪——馬洛並未因為自己的叛神言論和酗酒滋事的行為(更夫和巡丁都說怕他)而鋃鐺入獄。此人如此大聲唾罵神人聖物,可能是為了掩護自己其他的活動,樞密院了解這些活動也就由他去了。但是,寫詩編劇的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