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倫敦

本書敘述至此,應該奏起花哨的傳統華彩樂段,以標誌威爾初見倫敦的情景。很好,那就奏起來吧。威爾來到的那座城市,與如今這座荒唐的通都大邑毫無共同之處。那是個發展得超出一般規模的村莊,一時還不急於向西擴展。因皮卡迪利府而得名的皮卡迪利街,只是一片與世隔絕的鄉間莊園,住著一戶靠縫製皮卡迪領,也即皺領 發了財的人家。倫敦古城大體就如今日的倫敦商業區——擁擠,雜亂,空氣中散發著泰晤士河的臭氣。這河是倫敦的交通要道。喬叟時代的倫敦人沒能在河上架設橋樑,伊麗莎白女王的臣民們也只是修起了那座倫敦橋。人們通常乘小船擺渡,聽船老大吆喝:「東邊去嘍!」和「西邊去嘍!」河上有商販的小船,也有豪華的遊艇,王室成員間或也乘艇出遊。岸邊時而鎖著一些囚犯,他們必須在這裡經受三次潮水的沖刷。 泰晤士河還須冷眼觀看那個時代其他野蠻殘暴的標誌——古城門和倫敦橋頭梟首示眾的人頭。

這座城市街道狹窄,鵝卵石的路面到處是垃圾,濕滑難行。擁擠的房屋之間夾著無數陰暗的小巷。人們向窗外傾倒便壺,或俗稱夜壺。路旁沒有排水溝,艦隊河 的臭氣令人作嘔。然而倫敦也有自己的天然清道夫——雍容大度的鳶鷹拾起破布、垃圾,在樹杈上築窠。這些鳥兒津津有味地啄食地上的一切,清掃著街道。威爾初到倫敦看到的街頭奇景之一,或許就是這些鳶鷹在法庭旁的尖樁上撕啄著剛割下的人頭。但是,鄉間的氣息也飄入城內,清除著人為的污濁。面頰紅潤的擠奶女工清晨便在街頭出現,還有那叫賣新鮮水芹的小販。

這是一座喧鬧的城市——鵝卵石的路上獸蹄嗒嗒,車輪轆轆,商販們大聲吆喝,徒工們爭吵鬥嘴,還有行人互相推搡怒罵倚牆而走,生怕被擠進泥濘的路溝。便是平時交談,人們也必定粗聲粗氣,因為按如今的標準,他們都是有七分醉意的。那時誰都不喝白水,茶也尚未傳入英國,麥酒是標準的飲料,並且酒味甚濃。早餐幾盅有助於人們帶著悠然自得或尋釁好鬥的心緒開始一天的生活,午餐幾盅可以恢複上午消耗的精力,晚餐幾盅保證人們在粗重的鼾聲中得到安息。上等人家喝葡萄酒,這酒可以增進友好的情誼,也可以導致利劍交鋒。那不是一座我們能夠稱之為頭腦清醒的城市。

倫敦人喜歡唱歌,這也許是因為幾盅麥酒下肚,令他們心情愉快的緣故。在市民中有大量的歌曲流行,街上就可以買到民謠的樂譜。音樂作為消遣與音樂作為精神陶冶之間的鴻溝,那時根本不存在;到我們這個時代這才是惱人的問題。像伯德、威爾克斯、威爾比那樣的音樂大師,還有那位鬱鬱寡歡的天才約翰·布爾,都樂於譜寫《車夫的哨聲》《約翰,快來吻我!》等題材的幻想曲。 至於有教養的階級,人們認為一位紳士或淑女能夠參演幾段小曲對唱,並不是一樁了不起的事情。拿起新歌譜就演唱(英國音樂家的讀譜能力在歐洲大陸的樂隊指揮中至今享有盛名),猶如拿起書來就朗讀一般,都不是什麼罕見的天賦,而他們的一些小曲,我們是難以不事先練習便演唱的。嫻熟的魯特琴(或吉他)和直笛演奏家不乏其人。盛行的鍵盤樂器是維金納琴——這樣叫或許是因為人們認為它適於少女彈奏,而當未婚的伊麗莎白一世據說也精於此道時,這名稱就越發顯得貼切了。 (伊麗莎白時期這個詞是複數形式的——成雙成對。)比較響亮的樂器有短號(象牙或木質的管樂器,孔如直笛,音似小號)和薩克巴特,即我們如今的長號。伊麗莎白朝的人對於悅耳、雄健的和聲是頗為著迷的。

夏天,威爾可以從敞開的窗戶,從理髮鋪(店堂中會有一名男童,和著魯特琴邊唱邊為顧客剪髮剃鬚),自然還可以從旅店裡聽到歌聲傳出。在這充滿音樂的倫敦城,他必須學會如何譜寫不僅可以作為劇本演出,而且演出後尚可供人們傳吟的抒情詩。他必須既是威廉·莎士比亞,又是洛倫茨·哈特。從他日後的劇本涉及音樂的地方,人們似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音樂知識是相當豐富的。譬如,麥克白夫人激勵丈夫的話——「把你的勇氣擰到盡頭吧!」——就是直接借用調準魯特琴的動作。《羅密歐與朱麗葉》也充滿著音樂技巧的雙關語。演員在歌舞方面必須具備十分豐富的知識和嫻熟的技藝,因為較為典雅高貴的觀眾都是歌舞專家。音樂與歌詞,音樂與舞蹈動作是密切配合的。女王自己就是一代舞蹈家。

我們是難以將這種對於藝術的熱愛和對於兇殘行為的昭彰嗜好聯繫在一起的。在莎士比亞自己的劇本中,從早期的《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到後期的《李爾王》,倘若我們看到其中描寫的殘暴行為而咋舌退縮,我們就是誤將威爾視為我們之中的一員,以為他只是偶然無辜地陷入了屬於他那個時代的兇殘。然而,威爾只是偶然才「屬於所有的世紀」 ;他本質上是他們中的一員,是屬於弗洛伊德誕生之前的時代,那時人們熱衷於看到任何足以使血流加快、慾火中燒的事物。儘管我們無法理解,這種兇殘與愛美的天性卻可以協調一致。因此,在泰彭 執掌絞索的絞刑吏,就必須不只是一名劊子手。要在被絞者最後合眼之前挖出他的心臟給他自己看,這是需要高超的手藝的;而肢解一具尚在冒熱氣的屍體,其動作也必須像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一般敏捷、準確。

穿過倫敦街頭,宛如穿過死亡與苦難之巷——鳶鷹啄著暴屍的眼珠,勃賴德韋爾 的娼妓在皮鞭下凄厲地嚎叫。威爾後來在《李爾王》中寫下了挖眼珠的情節,但是他對鞭笞娼妓的那個人進行了猛烈的抨擊,說他是偽君子,急不可耐地貪慾著自己皮鞭下裸露的肉體。威爾看到了他那個時代的虐待狂背後的原因,但是他沒有徒費筆墨去寫改良派的小冊子。他接受了現狀。他接受了人們在他工作的劇場附近的河岸街縱犬追逐撒克遜與哈里亨斯這兩頭著名的大熊藉以取樂,以及一頭嚇破膽的人猿被群狗撕碎的景象。他還接受了「絞刑吏的那雙手」——當麥克白看到自己的手就是那雙手時,他想的不是那個操絞索的刑吏,他想的是那雙伸入受害者腹腔的手,捧著那團鮮血淋淋的臟腑。威爾接受了現狀,改變現狀不是他的使命,因為他是一個劇作家,一個生活的記錄者。他接受了一位想必也和凡人一樣殘忍的上帝的賜予——乞丐們的染病之軀和不時光顧人間的瘟疫。

倫敦儘管有這一切可怖的景象,但是它的榮耀似乎依然使它堪稱世間最令人嚮往的去處。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首都,不是歐洲大陸上某些死水一潭的窮鄉僻壤。泰晤士流入歐洲的河川,歐洲的河川又流回泰晤士。倫敦是英國新教的首都,也是全世界新教的首都。當沃里克郡的威爾1587年來到倫敦,他正好遇上一個沸沸揚揚的議題,而遠方的斯特拉福對此只能捕風捉影。這議題就是:日耳曼國家經過改革的教會能否繼續存在下去。這是宗教問題,又是政治問題,因為新教一旦滅亡,通過新教獲得發展的國家也將隨之滅亡;這些國家使用本國語言的《聖經》,又像英國那樣以俗人作為全國教會的領袖。反改革派的勢力主要是西班牙,它是強大的,並且尚未顯示其全部威力。英國是個弱國,但它團結在一位才華橫溢的領袖之下。1587年,伊麗莎白五十三歲,治理這個國家已有二十八年之久。按當時的標準,她年事已高,但是依然身體健康,清癯裊娜,頭腦清醒,精力充沛。早年輔弼她執掌朝政的謀臣們則不可同日而語了:塞西爾和沃爾辛厄姆業已年高朽邁,萊斯特也開始恣意縱慾而變得過於肥胖。然而伊麗莎白一世依然是歐洲最聰明、最狡黠的君主,而歐洲也是深知其人的。

女王早已逾越生育年齡,再也不能利用她那一度撩人的處女身玩弄王朝聯姻的偉大遊戲了。(本·瓊生曾對霍桑登的德拉蒙 表示,他懷疑女王是否真能婚嫁,說她「有一道無法與男子交歡的處女膜」。)王位的繼承是長期存在的問題,它既是英國新教的煩惱,也是整個歐洲新教的煩惱。但是,1587年比以往許多年都充滿希望。威爾若是在那年2月到達倫敦,而不是我們主觀假設的夏季,他就會遇到一片鐘聲叮噹、篝火熊熊、禮炮齊鳴和醉漢歡鬧的景象。2月8日,蘇格蘭女王瑪麗至死篤信天主教,被處以極刑,清除了對新教王位的一大威脅。蘇格蘭曾一度跟著約翰·諾克斯 斥責瑪麗為「耶洗別女王」 ,此時卻憤怒了;然而瑪麗的兒子詹姆斯六世卻矚目於自己的前程。 「我若寧要母親而不要王位,那將是何等糊塗與反覆無常呢?讓世人裁斷吧!儘管我的榮譽驅使我堅持主張保全她的性命,我的宗教信仰始終推動我憎惡她的行為準則。」——這是他僅在一年之前發表的忤逆言論。那些曾擔心會有一個天主教徒從蘇格蘭登上英國王位的人們再也無需擔心了。英國的天主教徒失去了希望的中心。他們當中有些人指望西班牙國王腓力的女兒繼而要求繼承王位,卻發現在自己的同宗教友中,有太多人認為自己首先是個英國人,然後才是天主教徒。即便西班牙真是羅馬教皇的持劍之臂,它畢竟是一個異邦,時刻威脅著英國的國土。

當威爾在倫敦第一個寓所安頓下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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