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婚姻

維多利亞朝的臣民將這位埃文河上的詩聖視為基督教的思想家和道德上的引路人加以崇拜(那是在1818年英國編輯托馬斯·包勒「包攬勒除」 作品中粗鄙下流的內容,使之成為「家庭本莎士比亞」之後)。時至今日,依然有人視4月23日為聖人節,虔誠地慶賀他們從未拜讀過的劇本和詩篇所產生的鼓舞力量。把高度的道德修養與高度的藝術造詣等量齊觀,這是德國人的傳統,也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傳統。他們認為:藝術家越是偉大,他的道德情操就越高尚。這自然是無稽之談。這些人視威爾為道德高尚的藝術家而加以愛戴;能夠在此冒他們之不韙,錄下威爾在婚前曾與人私通的史料,並且提出具體日期作為證明,這是一樁令人十分滿足的事情。1582年11月28日,沃里克郡有兩個莊戶人為某威廉·薩戈比亞(Shagspere,此拼法頗帶粗俗味 )與某安妮·哈瑟維結為合法夫妻作保。伍斯特主教的記事錄中就是如此記載的。但是在斯特拉福教區教堂的記事錄中,我們又看到這樣的記載:1583年5月26日,一名女嬰,威廉·莎士比亞之女,接受洗禮並被命名為蘇珊娜。這嬰兒是他們結婚剛滿六個月就出生的。

有一些學者,尤其是那些不願使自己的道德偶像成為泥足偶像的學者認為:他們二人必定是在1582年8月訂婚的,而訂婚即便是按基督教的習俗,也幾乎等於完婚。我認為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而且我想莎士比亞本人也不會認為它站得住腳。在《暴風雨》中,他讓普洛斯彼羅警告說,假如腓南迪在與米蘭達舉行婚禮的「神聖儀式」之前侵犯她的處女貞操,那麼「冷淡的憎恨、白眼的輕蔑和不睦」等最可怕的災難將降臨於他。威爾對這個問題的態度是很激烈的;我們可以認為他是在表達當時的法律觀念和習俗。威廉·莎士比亞與安妮·哈瑟維(Hathaway,她的姓氏通常是這樣拼寫的)至少是在他娶她或者說她嫁他之前三個月就已經私通,並且可能根本未曾提到訂婚之事。這純粹是放蕩的苟合,無疑是發生在盛夏的麥田裡,而且威爾在《皆大歡喜》中對此記憶猶新:

小麥青青大麥鮮,

噯唷噯唷噯噯唷,

鄉女村男交頸眠,

春天……

我們假定,這樁婚事是因為安妮已珠胎暗結,沃里克郡兩個莊戶人急於充當保人而促成的。圍繞這件事仍然有某些費解之處。就在這兩個農民作保——此事有充分的文字記載——的前一天,伍斯特主教區記事錄中還有該教區為某個叫威廉·薩克比亞(Shaxpere)的男子與格拉夫頓寺某個叫安妮·惠特利(Anne Whateley)的女子出具結婚證書的明確記載。很少人會懷疑這個薩克比亞與安妮·哈瑟維的那個薩戈比亞是不是同一個人,不過倒是有人懷疑是否真有安妮·惠特利其人,因為他們想到都鐸朝的文書綴字離奇,認定「惠特利」就是「哈瑟維」,只是拼法多少有點出格而已。然而,安妮·哈瑟維是肖特里人,非格拉夫頓寺人,文書們無論如何獨出心裁,也不可能在地理位置或拼法上把一個地方變成另一個地方。兩個地方都位於斯特拉福以西,如把肖特里併入某個大行政區,那將是併入斯特拉福而不是格拉夫頓寺。事情也確實早已如此,肖特里如今只是斯特拉福的一個郊區。格拉夫頓寺始終未被歸併,它有賓頓、多德威爾和德雷頓三道屏障。

人們有理由認為威爾想娶一個叫安妮·惠特利的女子。這名字在英格蘭中部相當普遍,連班伯里騾馬市上一家上等飯店也叫安妮·惠特利。這女子的父親可能是約翰·莎士比亞的朋友,也許是他的羊皮價格公道——總是有各種原因可以使莎士比亞和惠特利兩家或兩家已到婚齡的子女成為朋友。威爾受父親差遣去格拉夫頓寺買羊皮,可能看中了人家那位小鹿一般羞澀、春天一般嫵媚的千金。十八歲正是青春年少、柔情似水的年華,而且既然已經略通人道,自然會發現此番才是真情實意之所在,與他對肖特里那位哈瑟維小姐的感情大不相同。

但是,威爾既要娶安妮·惠特利為妻,為何又會落到非娶安妮·哈瑟維不可的地步呢?我以為這可以借用昔日婦女雜誌中一些警世小說的一個簡單而又現成的說法:他在感情上愛上了這個安妮而在肉體上又放不下那個安妮。為方便起見,我認為可以假定他是在1582年春初次與安妮·哈瑟維苟合,或許就是在5月的狂歡氣氛中一時衝動釀成的。他必然在此之前就與她相識,但是他們之間年齡相去甚遠,在他開始成年之前,他們是不可能枕席交歡的。二人相差八歲,完婚時安妮是二十六歲,威爾是十八歲。安妮的父親理查·哈瑟維是肖特里的莊戶人,1581年故世,留下的房屋原來叫休蘭德農莊,如今叫安妮·哈瑟維農舍。他在遺囑中責成嗣子巴塞洛繆遷入農莊,替母親經營這片土地。理查的遺孀是繼室,不是安妮的生母,因而安妮必定會感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些近親的家庭之中: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有巴塞洛繆接管三個月後又添的一個弟媳(此時他已有能力娶妻)。這弟媳很可能自視為農莊的主婦,而理查的未亡人則是一家的老太太。安妮在這個家庭中沒有真正的地位,不過無疑她必須做活,也許是照料乳牛。二十六歲已超過通常的出嫁年齡,她必然早就開始相當不顧一切地在尋找婆家,餐桌上或許已經有人指桑罵槐,說她遲遲嫁不出去。

找婆家的辦法之一就是先與一個男子暗結珠胎,使他做下這件不體面的事情,然後在他耳邊稍加威脅,或在他的背後頂上一支槍,這樣他或許就會願意接著做那件體面的事情。威爾的長詩《維納斯與阿都尼》說的是一個年長色衰的女神,向一個情竇未開的美少年求愛。少年只愛狩獵;而少年的創造者使用venery 這個包含兩層相悖意思的詞語,必定曾給他帶來一點玩弄文字的小小的快樂。那維納斯能言善辯,放蕩不羈,十分執拗;這少年傻頭傻腦,撅嘴繃臉,拒不接受她奉獻的寶藏。他撇下她去追逐野豬,卻在野蠻法則之下被野豬獠殺。維納斯哭了,部分是出於自憐,因為如今她再也無法勾引這血肉模糊的可愛身軀了。但是,威爾-阿都尼無疑是喜歡非狩獵性的venery的,因而維納斯-安妮也無需在他耳邊多費唇舌。而且,儘管他打算娶的是另一個女子,她還是不費唇舌地輕易取勝了。誠如斯蒂芬·迪達勒斯所說:「誰想佔有威爾,安妮都自有辦法。」

我以為,那個可能確實很可愛的少年威爾——茶褐色的頭髮,迷人的眼睛,伶俐的口齒,還時常吟詠拉丁詩句——春天在安妮身上嘗到甜頭之後,直到仲夏都不急於重返肖特里再嘗那竊玉偷香的滋味。或許安妮已經提到在洞房中同床共枕的好處,可以免受田野里牛糞和麥芒之苦。但是「結婚」二字會嚇壞任何年輕人,自然也會嚇壞威爾。只是事情總是那樣捉弄人,威爾竟墜入情網,愛上了一個更為年輕的安妮,並且自己也談論起婚姻大事了。這個安妮是個貞潔的女子,非放蕩不羈之屬;她的家庭可能也決不容忍諸如訂婚後同房的無稽之談。要麼舉行聖潔的婚禮,要麼什麼也別想得到。因此,威爾在1582年漫長的夏季,只能與這女子神交;他痛感自己心愿難償,或慾火難消。他沒有採取不堪設想的舉動,強行摘下那嬌嫩的花朵,而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身不由己地回到肖特里——阿都尼終於調轉馬頭追逐維納斯了。於是,在那8月的田野里又發生了一番肉慾的較量,其實是一種發泄情感的凈化過程(威爾的頭腦中歪理甚多,可能會如此申辯),為的是保持他對另一個安妮的純潔的愛情,以待他們二人的雙親為他倆的婚禮祝福。這次8月的相遇使安妮·哈瑟維有了身孕。

康登醫生為英國男子帶來幸福是兩個世紀以後的事情 ,而眼下青年男女的私情是要冒風險的。但是,鄉間的露水鴛鴦自有其簡單易行的避孕方法,包括甘犯俄南之罪 ,而且5月的縱慾也並不一定會在來年結出果實。然而,在那8月的日子裡,威爾時運不佳,他太掉以輕心或太放縱自己了。

1582年11月28日在伍斯特作保的那兩個沃里克郡莊戶人,是富爾克·桑德爾斯先生和約翰·理查森先生;他們或許是已故理查·哈瑟維的好友,忠心耿耿地照料朋友身後留下的女兒。我以為,在確信安妮有了身孕以後,他們便找到威爾,要他像個男子漢,彌補自己的過失。威爾可能會說:既然她可以與他如此隨便,與別人也同樣可以如此隨便;這樣回答雖說毫無紳士風度,卻也合乎情理。兩個莊戶人聽了自然不會吃他這一套,他們可能舉起莊稼漢的鐵拳嚇唬他。到了11月,威爾可能預感生米既成熟飯,強迫完婚的事情即將發生,於是他便催促惠特利和自己的家庭,要求立即與那黃花閨女成婚。為什麼那麼急?要知道,12月2日到次年1月2日這個月不經特許是不能舉行婚禮的,而申請特別許可則要花很多錢——這與教會對耶穌降臨節的態度有關——還有1月27日到4月7日這段時間,教會也是瘋了似的禁止舉行婚禮的。那麼好吧,讓我們省下這筆錢,把婚禮趕在耶穌降臨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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