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學校

浪漫主義學派的莎士比亞傳記作家,一向喜歡把這位藝術家極力描繪成愛冒險的年輕人,F.J.弗尼瓦爾 就是其中的一個:

於是,我們這位栗發、褐睛、白皮膚、紅臉蛋兒的孩子上學了……從一個人的童年可以看到他的壯年;透過這孩子,我看到了一個身材魁梧而動作敏捷的大漢:紅臉膛,高額角,淡褐的眼睛,茶色頭髮,生龍活虎,易衝動,好詢問,富於同情心,他會尋找各種樂趣,進行任何冒險,會陷入困境,脫身後就一笑了之……

人們讀著這個會略感不安,納悶除了語氣像《學童習作》 之外,它到底還有什麼不妥之處。我們有兩三幅成年莎士比亞的肖像,知道他的面容與臉型。額角高可能是因為謝頂;我們還可以隨心所欲地看到那孩子額前披著幾縷栗色鬈髮。卡羅琳·斯珀詹 博士在《莎士比亞的肖像》一書中,根據自己對威爾的戲劇和詩歌中某些描寫的先入之見,要我們相信威爾容易感情衝動,並且還深知自己動情必形之於辭色。威爾可能不會隱藏什麼,也不善於為逃避法律制裁而掩飾自己。我們可以假設他身體健康,因為他安全地度過了4月出世的風險,又倖免於瘟疫的捉弄。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他天資聰穎機敏、感情豐富多變。我自己的眼睛近視,猜他也是近視眼。他能夠明察自然界的細枝末節和人類面龐上的感情流露,他像是一個習慣於用力凝視的人。他無疑是個好讀書的人;其他孩子自找麻煩時,他可能在讀書。

這倒不是因為有許多書值得讀,按今天的標準,那時並沒有許多書,學校也未必會鼓勵學生愛好書本。威爾可能很早就開始接受公共教育,七歲時入了一所小學校。他入學前可能已經會讀寫英文,因為他學過一本兒童識字冊——「A per se A,B per se B」等等,一直到「& per se &」,使我們有了ampersand。 那時候學會英文字母就可以綴字成文:無需學拼音規則(如「除了在c後面,總是先i後e」),也不用管symmetry和cemetery,harass和embarrass等發音相近的詞拼寫的不同。當時的英文在很大程度上是憑印象拼寫的,它有待於內戰 時期馬虎潦草的新聞寫作使之合理化。報社編輯們為趕發稿件,但求省略,無暇顧及傳統的做法,即增加虛字母以填補或「調整」每行的字間空隙(如把then寫成the寫成witte,甚至把only寫成ondelyche,使各行取齊)。這種拼法尤其有待於1755年約翰遜博士的大詞典加以規範化。To learoo wrytte doune Ingglisshe wourdes in Chaxper''s daie was notte difficulte. 誰都不會怪你拼錯了什麼字,因為根本就沒有綴字法。上自伊麗莎白女王陛下,下至黎民百姓,什麼拼法都有。

小學校的宗旨是為兒童考入文法學校進行艱苦的學習作準備,入學條件是具有最低限度的讀寫能力。文法學校的宗旨只有一條,那就是它的名稱規定的——學習文法,而且是拉丁文法。歷史、地理、音樂、手工、體育、生物、化學、物理等,什麼都不學,只學拉丁文法。聖保羅公學的首任校長威廉·李利(William Lily)已於1522年故世,卻因他編寫的一本《文法基礎》,好像依然還活著;這本書是伊頓和威斯敏斯特兩所公學 的世俗聖經,也是斯特拉福文法學校的世俗聖經。年輕的莎士比亞必須接受李利文法的嚴格訓練,這是通向古羅馬燦爛文化的迂腐、乏味的道路。

在我們今天的學校課程中,拉丁文正在消失,有一些自稱學習古羅馬文學的學生甚至連奧維德或維吉爾 的原著都未曾讀過。但是,伊麗莎白朝的英國人視羅馬帝國為德政的楷模,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是羅馬英雄。不列顛(Britain)一度被認為是某個叫布魯圖(Brutus)的人締造的。一本英國歷史教科書,與萊亞門的編年史一樣,也曾被直接稱為一部《布魯特》(Brut) 。古羅馬人便是死人,比起英國人,無論是死是活,都處於更高的現實水平。英語是有生命的、活動著的、凌亂的語言,因而它缺乏李利攤在他的解剖台上的拉丁文那種平靜、完美的形式。誠然,英國出過一個傑弗里·喬叟 ,然而他的語言古怪,詩句似乎不合格律。人們必須到古老的世界中去尋找文化素養。希臘的偉大是公認的,但是英國沒有許多希臘學者,在斯特拉福這樣的小鎮更是沒有。大學才是專門研究希臘文化的適當場所。而羅馬文化已經吸收了希臘文化的精華,人們可以通過拉丁作家了解特洛伊戰爭和尤利西斯歷經艱險的全部過程。 拉丁文包容了一切。學習拉丁文是理所當然的事,無需像今天這樣尋找學習的理由。「孩子們,今天我們開始學習拉丁文。也許你們會感到奇怪,在今天這樣的時代,我們怎麼還會自找麻煩去學一個早就死亡了的民族的語言呢?別打呵欠,威瑟比同學!」當時,根本不用這一套。伊麗莎白朝的拉丁學者揮舞著權威的教鞭,而且不幸的是有時他們真的大肆揮舞。

伊麗莎白時代的教育家普遍認為知識必須靠填塞,有時甚至必須靠揮鞭抽打才能裝入學童的腦袋。在兒童問題上,華茲華斯 和盧梭 等人提倡的浪漫主義觀點,還要等到兩個多世紀之後才時興;到那時,兒童才被視為天賦智慧的寶庫。華茲華斯看到嬰兒全身閃著生前知識的靈光,他肅然起敬,稱嬰兒為最好的學問家。他認為嬰兒出世時就已經懂得永恆的真理,而長大成人則是逐漸把這種天賦的智慧遺忘,使它的靈光在平凡白晝的朦朧中消失的過程。這種見解是柏拉圖早就提出的。他在對話錄《斐多篇》中提出:一個從未受過教育的奴隸兒童,經過蘇格拉底的耐心引導或教育,能夠做高等幾何題。伊麗莎白朝的人知道這篇對話錄,但是沒有認真對待。

在那個時代,父母可以是慈祥的,但決不會多愁善感。他們對孩子毫無浪漫主義的想法,這或許是因為孩子是隨時會遭到不測的,像威爾的姊妹們那樣一個接一個地死去,要有別的孩子取代他們。便是從莎士比亞父母不願意浪費瓊這個美好的名字,也可以看到他們的現實主義的一個側面。孩子應該儘快長大成人,可以給他們穿成人式樣的服裝,催他們趕快長大——兒童應當穿童裝是非常新的想法。兒童的一舉一動必須儘快學成大人的模樣,太慢了不是父母而是教師要操心的事情。這是原罪的一部分,必須用教鞭把它打掉,騰出空間給有用的(也就是無用的)成人知識;這是迫在眉睫的任務,容不得孩子們把時間消磨在玩耍上。學校是冷酷無情的。儘管課桌上都放著百合花 ,但是那些被屁股磨得光滑的板凳絕不是安樂的玫瑰苗圃。

冬季,學童們每日清晨七時到校,而夏季則是六時。他們先做晨禱,祈求上蒼使自己成為聖潔的好孩子,學得滿腹拉丁文,然後埋頭學習到九時方可吃早飯。飯後學到十一時,便可天從人願地得到整整兩個小時的午休,回家享受一天中那頓正餐。午後一時返校,鹹肉、黑麵包羼酸麥酒在腹中轆轆作響,一直苦熬到五時為止。每周休息兩個半天,一年有四十天的假期。若是教學內容豐富多樣,教學方法開明切實,如此學習一天或許尚能忍受。但是,那時的方法不是靠引導而是硬塞。甚至連一位耶穌會的拉丁文教師也對我說:教育(educate)一詞來自與manducare同源的educare,是「吃」的意思,與詞典中educare的釋義毫不相干——詞典中的educare與educere相近,意思是「引出」。詞源學上的這種謬誤,似乎是伊麗莎白朝的教學法的根本問題,而且那種填塞的方式又粗手粗腳,鋪頭蓋面,刻板得令人咋舌。

人們可以相信,威爾的老師並不是把拉丁文的古羅馬詩歌、戲劇和歷史視為學得拉丁文法後可以達到的使人心曠神怡的新天地,而是視為說明文法規則的有用材料。羅馬人熱心著書立說,就是為了李利先生可以編出一套文法教科書。就我們了解的威爾上學時斯特拉福文法學校的主要教師而言,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我們不懷疑他們至少是缺乏創見的。當然,他們也不像是一批虐待狂。無論如何,沃爾特·羅奇是不太關心教育的,他辭去教職,在鎮上做了律師。那是1571年威爾只有七歲的時候。隨後便是西蒙·亨特,他是個秘密的天主教徒,雖說傾向於耶穌會 ,卻又不遵守紀律。1585年他在羅馬去世,是反改革運動的支柱之一。1575年從他手中接過教鞭的是托馬斯·詹金斯,威爾士人,莎士比亞顯然把他轉化為《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中的休·愛文斯師傅而使他彪炳千古。休師傅(Sir Hugh,此尊稱不是指爵士,而是指得到神學士稱號的牧師)是個可愛的喜劇人物,他教書並不揮舞教鞭令人生畏。像舞台上所有威爾士人一樣,他把有些濁輔音發成清輔音,如識破福斯塔夫男扮女裝是因為發現他臉上的「福須」。有趣的是他在檢查一個叫威廉的孩子的拉丁文時,自己的發音使快嘴桂嫂鬧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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