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把鑰匙 第二十五章 夜襲火車站

一月九日,倫敦那種煤煙含量特濃的獨特「豆羹霧」籠罩全城。清潔威利沿著圖裡街緩緩前行,一面看著倫敦橋車站正面,不太確定自己喜歡那片霧。雖然這樣地面的人比較不易察覺他的行動,但這會兒霧濃到他連車站二樓都看不見,搞得他很擔心怎麽上屋頂。他非得爬到一半,才能看出屋頂到底能不能上去。

但清潔威利很了解建築物的建造方式,在車站周圍繞了一小時琢磨之後,他發現一個可以下手的地方。他爬上一輛腳夫的行李推車,再跳上一條排水管,爬上二樓窗檯。整個二樓外頭環繞著一圈岩石樓緣,他沿著這圈樓緣緩緩爬到建築正面的一角。再從這個角落往上爬,背抵著牆,就和他從新門監獄逃出來的方式一樣。當然,他會留下痕迹;那個時代幾乎倫敦市中心每棟建築物外表都罩著一層煤煙,清潔威利沿著角落往上爬,留下一道怪異的白色刮痕。

到了八點,他已經爬上車站廣闊的屋頂。車站的主建築屋頂是石板瓦,鐵軌上方則罩著玻璃頂,這部分他設法避開了。清潔威利體重才六十八磅,但仍足以壓破玻璃屋頂。

他小心翼翼在霧上移動著,繞著建築邊緣,終於找到皮爾思之前提到的那扇破氣窗,他往裡瞧,看到站長辦公室。他很驚訝裡頭有點亂,好像白天有過一場打鬥,還沒完全收拾好。

他手伸進那個玻璃破洞,打開氣窗栓鎖,拉起窗子。那是扇四方形的窗子,大概九乘十六寸。他很輕鬆就擠進去,踏上一張辦公桌的桌面,暫歇一下。

他們之前沒說辦公室的牆面是玻璃的。

透過那片玻璃牆,可以看到下頭車站裡空蕩的鐵軌和月台。他也看得到那個站崗警衛坐在階梯上,靠近門,身邊放著一隻裝晚餐的紙袋。

清潔威利小心翼翼地爬下辦公室。一腳踩上一塊玻璃碎片,嘎吱輕響了一聲;他僵住了。但看來那個警衛似乎沒聽到。過了一會兒,威利走到辦公室另一面,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那個高櫥旁邊。他踩上椅子,從口袋裡掏出艾噶爾給他的那把鑰匙,把櫥門打開。然後他坐下來等,聽到遠處教堂響起了九點的鐘聲。

艾噶爾躲在車站的陰影深處,也聽到教堂的鐘聲。他嘆了口氣,他已經擠在這個狹窄的角落兩個小時,接下來還要再等兩個半小時。他知道等他衝上樓梯時,雙腿一定僵硬疼痛不堪。

從他的藏身處,可以看到清潔威利從警衛後方進入站長辦公室;威利站在椅子上開櫥門鎖時,他也看得見威利的頭,然後威利消失了。

艾噶爾又嘆了口氣。他第一千次好奇著,皮爾思弄來這些鑰匙到底有什麽打算。他只知道這一定是個非常誇張的計畫。幾年前,艾噶爾參與過一個布萊頓的倉庫劫案,總共動用了九把鑰匙:一把開倉庫外牆的閘門,三把開前門,兩把開辦公室門,最後一把是儲藏室的門。他們的下手目標是一萬英鎊的英格蘭鈔票,整個案子花了四個月的時期籌劃。

但這回皮爾思的揮霍程度似乎前所未見,而且到目前為止花了八個月的時間弄到四把鑰匙,兩把是從銀行主管里弄到,另外兩把是放在鐵路公司的辦公室里。這些準備過程得花掉很多錢,艾噶爾十分確定,這表示他們的目標所值一定非常高。

但他們的目標會是什麽?他們這會兒為什麽要夜襲火車站?這個問題盤據他心頭,比六十四秒的技術性闖入計畫更讓他關切。他是專家,他很冷靜,他準備妥當而且信心十足。他心跳平穩,凝視著車站另一頭那個站崗坐在階梯上,還有底下正在巡邏的另一個警衛。

巡邏警衛對站崗警衛說:「你知道有場拳擊賽正要開打嗎?」

「不知道,」站崗警衛說:「拳手是誰?」

「『驚人小子』比爾·漢普頓和艾德格·莫斯利。」

「拳賽在哪裡舉行?」站崗警衛問。

「我聽說是列斯特。」巡邏警衛說。

「你押了誰?」

「『驚人小子』比爾,我想他會贏。」

「他不錯,」站崗警衛說:「比爾這小子很兇悍。」

「是啊,」巡邏警衛說:「我可是在他身上押了一克郎,賭他能打贏哩。」

然後那個巡警繼續往前巡邏。

艾噶爾在黑暗中冷笑。這警衛只押五先令就以為很多了,上回「蘭開斯特狂舞者」約翰·波以登和新人「貝盧小子」的拳賽,艾噶爾就押了十鎊。結果他賺了一筆:賠率是押一賠二,他賭贏了。

他拉緊一下兩腿快抽筋的肌肉,然後又放鬆,試圖保持血液循環。他還得等上很長一段時間。他想著他的情婦。每回工作時,他總會想到他的情婦。這很自然——緊張會激起男人的性慾。然後他的思緒又飄回皮爾思身上,還有艾噶爾至今已經已經納悶了近一年的問題:那個該死的大案子到底會是什麽?

一個頭戴寬邊軟帽,蓄著紅鬍子的愛爾蘭醉漢出現了,他踉蹌地走進空蕩的車站,一邊唱著愛爾蘭民謠(摩莉·馬龍)。從他拖拉、慢吞吞的腳步,顯然已經喝得爛醉,看起來他唱歌唱得太入神,因而可能沒注意到樓梯上的那名警衛。

但其實他注意到了,他疑心地望著那個警衛的紙袋,然後才搖搖晃晃地認真鞠個躬。

「晚安啊,先生。」那個醉漢說。

「晚安。」警衛說。

「請問一下,」那個醉漢站直了身子說:「你在那上頭做什麽,啊?你在那兒不幹好事喔,對不對?」

「我在這兒當班,看守車站。」那個警衛說。

那個醉漢打了個嗝。「朋友啊,那是你的說法,不過很多做壞事的人也是這麽說的啊。」

「喂,我看你——」

「我想呢,」那個醉漢說,在空中搖著一根手指,一副控訴的姿態,想指著那個警衛卻老是無法瞄準,「我覺得呢,先生,應該找警察來招呼你,這樣我們才知道你是不是在那兒不幹好事。」

「喂,你注意聽著——」那個警衛說。

「你才給我注意聽著,」那個醉漢說,忽然大吼叫起來:「警察!警——察!」

「嘿,我說,」那個警衛說,走下階梯:「你這臭酒鬼,給我規矩一點。」

「臭酒鬼?」那醉漢說,抬起一邊眉毛揮著拳頭:「我是都柏林人,先生。」

「真煩,你也鬧夠了吧。」那個警衛嗤鼻道。

此時,巡邏警衛因為聽到醉漢的叫聲,急忙奔過轉角,跑了過來。

「啊,有個歹徒,警察先生,」那個醉漢說:「逮捕那個壞蛋,」他邊說邊指著現在已經走到樓梯下的站崗警衛。「他不幹好事。」

醉漢打了個酒嗝。

巡警和站崗警衛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然後笑了。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先生?」醉漢說,轉向巡邏警察:「我可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這傢伙明明就不打算干好事。」

「你馬上離開,」那個巡邏警察說:「不然我就要以滋擾的罪名把你關起來。」

「滋擾?」那個醉漢說,掙脫了巡警的手臂:「先生,我看你跟這個壞蛋是夥兒的。」

「夠了,」那個巡警說:「聰明點你就過來吧。」

那個醉鬼於是跟著巡警走。最後他說了一句:「你該不也喝了點啤酒吧?」那個巡警向他保證自己沒喝酒。

「都柏林啊。」站崗警衛說著嘆了口氣,然後回頭爬上階梯吃他的晚餐。遠處敲起十一點的鐘聲。

艾噶爾從頭到尾都看到了,他被皮爾思的表演逗得暗笑,一面也擔心清潔威利是否已經把握這個機會,打開了辦公室門上的鎖。眼前實在無從得知,要等到他自己衝進去才會曉得,現在剩下不到半小時了。

他看看自己的懷錶,再看看通往辦公室的那扇門,等待著。

對皮爾思來說,他表演中最微妙的部分就是收尾,也就是巡警把他帶到外頭的圖裡街時。皮爾思不希望打斷那個警察平常巡邏的節奏,所以他得趕緊離開才行。

他們進入霧夜的街道上,他深深吸了口氣。「啊,」他說:「好美的夜晚,涼爽又舒暢。」

那個警察看著那片陰鬱的濃霧。「我覺得太冷了。」他說。

「嗯,親愛的朋友啊,」皮爾思說,拍掉身上的灰塵,動作誇張地站直身子,好像夜間的空氣讓他清醒了,「真是謝謝你這回的協助,您請留步吧,我保證我可以自己走回家沒問題。」

「你不會再去滋擾別人吧?」

「大人哪,」皮爾思說,還是站得直直的:「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啊?」

那個巡警回頭望了一下倫敦橋車站。他的責任是回去巡邏,一個遊盪的醉漢不是他的責任,他只要把他趕出車站就行了。何況倫敦到處都是醉漢,尤其愛爾蘭醉漢,他們還特別多話。

「那你小心點,別再闖禍了。」那警察說完了就放他走。

「晚安啊,警察大人。」皮爾思說,對著那個離開的巡警又鞠了個躬。然後他唱著〈摩利·馬龍〉走入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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