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普林斯頓大學和牛津大學(1951年~1960年)

1951年對凱南來說是坎坷的一年。4月,在芝加哥大學期間,他在沃爾格林系列講座上授課(講座內容後集結成《美國外交:1900~1950》一書出版,這是凱南最暢銷的著作)。外界流傳的風流韻事讓凱南焦頭爛額,麥卡錫主義的泛濫成災更是令他毛骨悚然。凱南深深地為自己的國家感到擔憂,生怕哪天美國莽撞地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戰。雖然在發起朝鮮停戰談判時,凱南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並應邀擔任大使派駐蘇聯,但是他依然越來越懷疑自己的人生目標。南加利福尼亞州之行,更加堅定了凱南對美國社會的看法——行為幼稚,肆意揮霍自然資源。

4月2日,普林斯頓

記下這些文字,是為了幫助自己在精神上自律和進步。希望它們能夠幫我克服健忘和情緒化的毛病,對我的言行不一進行批判,以防我走向極端、走向理想主義。我只希望,它們能夠成為我內心生活的記錄和警示。

我想,此時此刻,只有這樣祈禱才能讓人覺得合理,覺得滿意。那就是在竭力提升自己的過程中,一點一滴的不適和艱辛都要自己承受,盡量避免帶給別人痛苦。若非如此,別人必定因我而痛苦。如果我能以這樣的方式彌補我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或許才能適當地減緩終極啟示帶來的徹底的災難。

如果沒有了這種希望,情況一定會非常糟糕。就算命運垂青於我,我也很難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我把別人的幸福置於危險的境地。因為我無法確定這種希望能否實現,所以我會一直把自己當成半個殺人犯,對自己感到恐懼,對自己是否有能力與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缺乏真正的信心。

我現在就像這樣一個人,把兩杯水放在心愛的人面前,其中一杯摻有毒藥,一邊心懷恐懼和猶疑,一邊揣測心愛之人會喝下哪一杯。

我必須牢記,想得太遠對自己沒好處。這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必須讓勝利的那一天來得從容不迫。如果最終它沒有來臨——如果我看上去根本就不可能取得勝利——那麼我必須相信,我贏得了今天;我必須對自己說:明天就會好過一些的。

如果失意的那天真的來了(這是一個問題),我是不是不需要那麼堅強,就讓那一天徹底把我擊垮?是不是不必這樣講:「在偌大的人生領域,從個人角度來說,失敗是最可怕和最痛苦的事情,而我失敗了;但是在其他方面,我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我站在靈魂之外審視自己,厭惡自己的某些方面,但對於其他方面,我是不是又可以理智、平和而充滿敬意地與人道來?」

4月3日

我注意到,獨自行走時,要是暫時忘記自己的問題和缺點,我就能走得快些。每當我回想起這些問題的時候,步伐就會慢下來,步態也顯得老態龍鍾。對此,其他人,比如一個公正的旁觀者或一名醫生,會傾向於得出這樣的結論:健忘是好事,清醒反而是壞事。不過我不這樣想。對於我這樣的人,我應該在短期內讓自己變得更老一些,這才是正確的,也是必要的……

在我看來,在常規的工作中錘鍊意志是最困難的,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都要求你成為一個半模式化的角色,尤其是做辦公室工作或者其他要求整齊劃一的工作時,在這些職位上從事的恰恰都是一些最容易養成習慣、導致健忘的工作。

外面那些捕風捉影、毫無新意的小情事,讓我覺得愧對家人,也令我有些手足無措,多麼諷刺啊。我必須教會自己,除非真正值得隱藏的事情,否則不應該對家人隱瞞什麼。

星期六晚上啟程去芝加哥,我要在那裡授課兩個星期,我會把這看成一次鍛煉的好機會。我應該會住在南岸的旅館,我要把講座之餘的大塊兒時間都留給自己,請求他們取消我的各種應酬。對我來說,那裡的一切都會非常艱難:一個陌生的城市,棲身旅館,寂寞,無聊,陌生的女人,時光飛逝、虛度光陰之感,以及周圍躍動的生活——一種未知的生活,神秘的生活,從未體驗過的生活。讓我們看一看,我能不能堅持做到深思熟慮、考慮周全,能不能意識到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能不能做到耐心、寬容。讓我們看一看,我是不是堅持了第一天,第二天就退縮了。這是一次真正的考驗,是取得真正勝利的好時機;不,我有些誇大其詞了。這不是什麼勝利,只是在漫長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小步而已。

4月4日

可怕的噩夢把我驚醒,認真思考這噩夢的內涵,我想它是不是在暗示我:打消所有的念頭。後來,經過冷靜思考,我漸漸明白過來,人的潛意識有時跟歷史的作用一樣,往往多年之後才能得到驗證。我甚至想對夢境里的暗示鞠一個躬,也想對潛意識說:你是對的,你是無可辯駁的,我會打消所有疑慮跟隨你。但是,我發現這樣沒有用。要是有用的話,十年前就發揮作用了,而不是今天。在我這個年齡,這樣的想法是多麼危險,它是控制我們內心的最強大或者說幾乎最強大的(是否最強大還有待觀察)力量。

當你過了四十五歲,除非身體需要你做一些必要的維護保養,否則,其他的需要都不那麼重要了。這時,你最應該做的就是盡量把自己收拾整齊,掩藏身體上日漸明顯的衰退跡象,讓純凈和充滿生機的眼神,繼續散發光芒,避免它暴露出滄桑和危險,避免它帶給你不必要的困擾。

4月5日

最後兩天真是糟糕透了,感覺很累,又生了病,精神緊張。我強迫自己到處轉轉。病得太重的時候沒心情出去,沒病的時候又忙得停不下來。時間浪費了嗎?沒有。我寫了完整的講義,又改了一篇,跟學生談話,跟厄爾 談話,跟奧本海默吃午飯,還辦了很多必須做的小事。當各種繁雜的瑣事和身體的病痛同時襲來,一個人該怎麼掌控他的內心世界呢?

我想,答案就是,即便眼前是一片迷霧,也要盡最大的努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去尋找應該銘記在心的更重要的現實,尋找希望。另外,如果能有所收穫,緊緊把握住了今天,明天就會更加輕鬆……

早晨又做了一個不愉快的夢,夢到自己四處躲藏。毫無疑問,這是某種暗示:擔心自己被人發現。也許,只要我在平日里坦誠待人,毫無保留,毫無隱藏,這種擔憂就不復存在了。可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就意味著我的生活就再也不是我自己的生活了,而只是為了完全滿足外界的願望而過的生活。

4月6日

我從來就不善於訓練小孩子和狗,這也是我不善於訓練自己的原因。

4月8日,芝加哥

我走進一家藥房,但馬上意識到還沒吃午飯,應該先吃些東西。冷飲櫃檯上又濕又臟,沒有服務員。一個男人正在用寬大的拖布清理地上的垃圾,我站在那裡等著,當他把一堆紙杯、玻璃紙封皮和煙頭掃到我腳下的時候,我決定什麼也不吃了,直接回旅館。

路上,我回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幕,又想起在房間里讀《芝加哥論壇報》時看到的內容。上面有一篇文章寫的是哈佛大學裡的共產主義,我想剪下來送給格蕾絲 。我也想起我的外祖父和我媽媽就來自這個小城。我聽見幾個騎著自行車的男孩大聲說笑著穿過大街,才意識到我連這裡的方言都聽不懂。

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旅館,飢餓感陣陣襲來,加之對周圍環境非常陌生,這一切讓我感到極為沮喪;腦袋裡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愉快又誇張地說:「你已經對自己喪失信心啦;現在,你對國家也喪失信心啦!」

我知道這種說法有些誇張,卻也不失公正,我必須學會一種本領,那就是即便身處地獄,也能心情輕鬆地漫遊。

4月9日

我躺在房間里,休息一下準備演講。我努力把自己完全調整到休息狀態,想排除一切私心雜念,卻發現殘餘的焦慮和慾望仍在起伏涌動,就像最後一個游泳者離開之後,泳池的水面仍會泛起陣陣漣漪一樣。我意識到自己靈魂深處就像泛著陣陣漣漪的游泳池,想要心如止水,需要多麼漫長的時間……

今天的報紙都是關於麥克阿瑟 和杜魯門的報道,我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在我看來,我們就像擠在救生艇上的一群醉漢,已經漂到了瀑布的邊緣,卻還在爭吵瞎扯閑聊。我想,很快我們又要發動戰爭了,多麼凄涼可悲的戰爭。這些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忽然想起了丘吉爾在《風緊雲急》(Gathering Storm)中引用薩松 的詩句:

肩膀挨著疼痛的肩膀,讓我們一起,

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充滿陽光的廣闊家園。

4月15日,普林斯頓

好幾天沒有寫日記了,對自己的問題又開始健忘了,時間的流逝和精力的轉移讓記憶變得模糊不清。一些公共事件也影響了我。我在芝加哥期間,麥克阿瑟被免職,我親眼目睹了當地人對此事的反應。這些印象,連同對芝加哥的整體印象,讓我格外增長了見識。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在我們的國家中竟然存在著一股如此強大的力量,如果這股力量獲勝了,民主政治也就結束了。換句話說,對人民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