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莫斯科和維也納(1934年~1937年)

凱南1934年的日記僅僅簡單記錄了他到任蘇聯後第一年的忙亂生活。不久後凱南就承認:「莫斯科讓我的生活忙碌不堪,我對俄羅斯過於投入了。」除了作為美國政府官員所受的限制,他還受到婚姻的制約,這導致了他在「政治上無所作為、自我剋制,客觀條件也受到限制」,種種不如意讓他焦躁不已。這些束縛讓他感到自己「了無創意」,他覺得在蘇聯這樣耐人尋味的世界中,創意是無法存在的。「作為待在莫斯科的外交使團人員,我們不得不說服自己去適應那裡無聊和守舊的生活。」 1934年12月,因為滿心失望和情緒波動,和布里特一起派駐蘇聯的第一年,凱南的身體和精神就幾近崩潰。

4月5日,莫斯科

昨晚參加了法國大使館舉辦的舞會,早晨起來感覺頭痛欲裂。早飯前出去散了一會兒步,讓頭腦清醒一下。三月里(原文如此)暗淡的陽光讓我儘可能地保持清醒,端詳著盧比揚卡(Lubyanka)地鐵工地中間的小教堂,我在想它極有可能屬於莫斯科巴洛克風格。

……今天感覺腹股溝疼得厲害,我決定在夏天到來之前暫不喝酒,說到就要做到,今晚不去參加舞會,留在家裡鑽研蘇聯藝術。

4月8日

我一直認為文學是歷史的一種表現形式:它塑造了特定階層的人物在特定時間內的生活,描述了這些人物的煩惱、痛苦和希望。正因如此,外事人員總是對文學手法有所抵觸。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很多外交事務顯得太無關緊要,太過偶然,無法準確地描述。

或許,這些說法都不對。或許,就不應該把他們看成20世紀的(所謂)外交官,而應單純地將他們視為普通人。如果契訶夫能把俄國小鎮的居民都描繪得如此富於感染力,以至於美國的讀者都驚呼「太真實了」,為什麼不能以同樣的方式描寫在莫斯科的外交官呢?

【日期不詳】

俄羅斯是一個骯髒、污穢不堪的國家,到處都是寄生蟲、污泥、惡臭和疾病。統治者們努力想讓它看起來光鮮一點兒。比如,他們會在車站的餐廳里放上一些棕櫚樹,配備一支管弦樂隊,但是這些可憐的努力甚至連表面文章都沒做好。在車站候車室里,沒錢進餐廳吃飯的農民不管黑夜白天都只能在地板上打地鋪睡覺。神情無望的大人們坐在行李卷上頗有耐心地望著天空,衣衫襤褸的孩子則像小動物那樣蜷在地板上。

【在下面的日記中,凱南運用隱喻的手法表達了他的挫敗感,因為職責需要他不得不隱瞞真實的想法,他將俄羅斯人定義成「自己的」家人。從他使用的語言中也能看出,凱南將自己比擬成了長輩,而稱俄羅斯人為「那些孩子」。】

8月31日

我在俄羅斯的每一天,都好像一個帶著面具的人生活在自己的孩子中間。

9月3日

在這裡,每一個鮮活的軀體都生活在親密無間、令人熱血沸騰的世界裡,這種親密和激昂比紐約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熱忱猶如一股恆流在林蔭大道上、在陰暗的樹叢間、在閃爍的街燈下,緩慢又無休無止地流淌著。人們坐在貨車的車廂中,坐在長長的有軌電車裡,就像被集中運載的疲憊動物一樣。這就是處在自然狀態下的人類生活,回歸了它的本性,善良與邪惡、沉醉與清醒、愛戀與憎恨、歡笑與哭泣,這就是人類的生活,無論在哪裡都是如此,只不過這裡的一切更單純、更直接,也因此更為強大。

在人類的生活當中,毋庸置疑有健康的東西:所謂健康並不是指我們所致力的清除病菌、消除潛在危險和軀體疾患,而是經歷上述所有病痛之後得以康復的那種健康。就像自然一樣,社會革命過於隨意且甚少顧忌,革命的犧牲者們像千萬顆種子一樣被拋入風中,就為了其中的一顆有機會茁壯成長。不過,這種盲目的安排,至少讓身心最適合生存的人——但絕非最聰明或對污物和疾病完全免疫的人——打開了新的眼界。自然選擇法則已經被疫苗接種、養老制度和生育控制銷蝕了有益的一面,而革命則讓它顯露出完全冷酷無情的一面。這就是問題的答案:俄羅斯人如何去承受這一切?很多人無法承受這種考驗。看看大街上的人:他們是精英,但不是財富、權力或者美德的精英,而是自然本身的精英,是活著而非死去的精英!

正是這種驚人的健康,這種樸實的生命力,吸引了過於文明、神經兮兮的外國人。即使在經歷了半年的熏染之後,他還是無法適應這種狀況,他被自然擊倒了。就像自然淘汰了所有的弱者那樣,自然擊倒他而不是阻止他。在這種極度的殘酷當中,有一些東西迎合了他的病態幻想,就像所有從容的自我犧牲一樣,這是一種自我鞭笞。

9月18日

讀畢《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不是一本好書,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我這樣直言不諱都不要緊。這本書與其說充滿了色情肉慾,還不如說它囊括了科學認知。不管怎麼說,重要的是它並不是一本好書,故事的主旨和結局都含混不清。讀完之後我唯一的反應是:「作者想說什麼?」顯而易見,沒有人相信書中或者生活中會有這樣的人,通過床笫之歡得到生理滿足之後,就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生活幸福。結局並不是作者想要表達的那樣,即人性取得了勝利,完成了啟蒙,而是一個悲劇。想一想書中這並不般配的兩個人,實際上除了某種程度上的性和諧之外——這種性和諧能持續多久還值得懷疑,他們沒有共同的人生志趣,沒有共同的社會交際,沒有任何共同的東西卻生活在一起。

無疑,如何宣洩高漲的性慾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問題,就像書中的人物一樣。一個人無法以非科學的方式來觀察性、分析性,這並不是該進行自我反省的領域。從本質上來說,它不是一個能夠被終結的東西。正常人調情是偶然的,也應該是偶然的,不會花很多時間來咂摸,也不會顧及後果。當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出現時,性自然就不是一個複雜而可怕的問題了。

9月26日

真是糟糕的一天,外面下著雨。我懷疑自己已經……耗盡精力而備感空虛,這樣的情緒瀰漫在我的周圍,噢,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

似乎一切都已經毫無意義,但我知道自己應該把它們記錄下來。只不過我太累了,已經無法從瑣碎中辨別精華。

我在大使館與英國自由黨的人士一起喝茶,其中包括西德尼·韋伯(Sydney Webb)。他們擅長抽象思維,覺得自己很容易對共產主義產生熱情。其實他們完全是在裝模作樣,在他們的心裡,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布爾什維克或其他人,他們就想做個普通的英國人。

1934年12月,凱南的身體和精神均出現崩潰跡象,國務院批給他幾個月的帶薪休假,去維也納的古滕布魯恩療養院休養。安娜莉絲和格蕾絲照料了他一段時間。在凱南將近九十年的日記里,1935年早期的記錄是他做過最深刻、最坦率的自我剖析。在信奉弗洛伊德學說的主治醫師弗里達·波爾的影響下,凱南也閱讀了弗洛伊德這位奧地利心理學家的一系列著作,他開始審視自己的靈魂。儘管對精神分析法持懷疑態度,但他還是認可弗洛伊德所說,性慾所激發的創造力和文明要求的限制之間存在必然衝突,他認為這是人類生存狀態的焦點問題。

4月下旬結束休養之後,凱南繼續留在維也納,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痛心疾首。三十歲的他感到「內心仍然飽受煎熬,處於人至中年和碌碌無為的痛苦掙扎之中,恐怕在我的想像力枯竭之前,或者在如此夏夜再談一次真正的戀愛之前,在我白髮蒼蒼之前,我是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了」。

美國國務院給凱南在維也納總領事館安排了一個比較清閑的職務,後來又派他到公使館。凱南在公使館與頗具影響力的公使喬治·梅瑟史密斯(Gee Messersmith)成為好友。11月,凱南、安娜莉絲和格蕾絲返回莫斯科。

1月31日,維也納

有沒有這種可能,神經衰弱不是造成身心不健康的原因,反而預防了身心失衡的狀況出現?只有成功逃避現實的人才具有真正意義上的身心健康嗎?弗洛伊德告訴我們,夢的功能是保護我們的睡眠,讓我們不受過去生活中未能實現的願望、未能結束的戰鬥,以及挫折、壓抑和失敗等情緒的影響。我們的白日夢和奇思幻想難道不也是這樣嗎?它們不就是為了防止我們領悟到自己的存在荒謬而毫無價值,從而幫助我們從對肉體消逝與死亡的默許中擺脫出來嗎?

相反,健康不佳、身心頹廢難道不是一種真正的精神健康:讓自己擁有夢想和幻想,從而不再對令人著迷、令人消極、具有破壞力的所謂「真理」執迷不悟?

2月4日

(夢境)……在一家喧鬧的餐館裡,地點是老聖彼得堡。我似乎在那裡生活。那不是沙皇的遺體嗎?他剛剛被謀殺,公眾正在瞻仰他的遺容,管弦樂隊在旁邊演奏。圍坐在餐桌四周的不是他的便衣侍衛嗎?

我走出去時恰好路過一張餐桌,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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