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3

我的另一件大快事就是韋爾德蘭夫人和她的女兒來看我;她是帶女兒到布爾朋礦泉療養回來的,特意繞道來莫蒂埃,在我家裡住了兩三天。她對我的關切與照顧,終於把我對她的長期反感克服下去了;我的心被她的愛撫征服了,充分回報了她長期以來對我表示的友好。她這次來這裡旅行很使我感動,特別是在我當時所處的環境里,我是極端需要友誼的安慰來支持我的勇氣的。我生怕她為我從愚民方面所受到的侮辱而有所感觸,很想不讓她看到那種情景,免得她為我痛心,但是這是我辦不到的,雖然在我們一起散步時,有她在場就能使那班橫蠻無禮的人稍事收斂一些,可是她仍然能看出許多跡象,足以使她判斷出平日的情形如何。甚至就在她住在我這裡的時期,我夜間在住宅里受到了騷擾,她的侍女早晨發現我的窗台上落滿了石塊,都是人家在夜裡扔上來的。一張笨重的石凳子,原來是在街上靠我的門邊擺著,並且固定在底座上的,竟然被人卸下了,搬來靠到我的門上,如果不是有人發現,誰第一個開門出去,一定就會被石凳子砸死的。韋爾德蘭夫人對所發生的事情全都知道,因為除了她自己看到的以外,她的一個心腹僕人在村子裡交遊廣闊,跟什麼人都接觸,甚至還跟蒙莫期談過話。然而她對我所遭到的一切似乎毫不介意,她跟我既不談蒙莫朗,又不談其他任何人,我有時跟她談,她也很少答話。不過,她似乎深信我住到英國去比住在任何地方都好,所以她常向我談起休謨先生——休謨當時在巴黎——說他對我很友好,極望能在英國為我效勞。現在是該談一談休謨先生的時候了。

休謨先生在法國曾獲得很大的聲譽,特別是在百科全書派中間,因為他寫了些論商業和政治的著述,最近又寫了《斯圖亞特家族史》,這是我通過普列伏神父的翻譯讀到的他的唯一作品。我沒有讀過他的其他作品,只能根據別人給我的介紹,認為休謨先生是把徹底的共和主義精神和英國人崇尚奢華的這種矛盾現象結合在一起的。又根據這個想法,我把他為查理一世寫的那套辯護之詞看作是持平精神的奇蹟;我極欽佩他的道德,也極欽佩他的天才。休謨先生的好朋友布弗萊夫人早就勸我到英國去;結識這位罕見的人物,博得他的友誼這個願望大大增強了我到英國去的念頭。我到瑞士後,就收到他經這位夫人轉來的一封信,對我極奉承之至,除對我的天才大加獎飾之外,又懇切地邀我到英國去,願意運用他的一切影響,把他所有的朋友介紹給我,好使我在英國住得舒服些。在此地,休謨先生的同鄉兼朋友——元帥勛爵對我說,我把休謨的一切優點都估計得完全不錯,他甚至還告訴我一則關於休謨的文學軼事,這則軼事曾給他一個深刻的印象,同樣也給了我一個深刻的印象。華萊士曾就古代人口問題寫文章攻擊休謨,他的作品付印的時候,他不在,休謨就負責替他看校樣,並監督印行。這種行為正與我的意趣相投。我也是這樣。有人曾寫了一首歌來攻擊我,我就替人家賣這首歌,六個蘇一份。因此,當韋爾德蘭夫人來跟我談到休謨的時候,我是懷有種種對他有利的先入之見的;她繪聲繪色地告訴我,休謨對我如何如何友好,如何如何切盼能在英國對我盡地主之誼——她就是這樣說的。她極力勸我利用休謨先生的這一片熱忱,寫信給他。我因為生來對英國就沒有什麼好感,非到萬不得已時不願出此下策,所以不肯寫信,也不肯應承;但是我讓她自己作主,覺得怎樣合適就怎樣做,以便保持休謨先生的這番美意。由於她把關於這位大名人的一切都對我如此這般地說了,所以她離開莫蒂埃的時候已經使我深信,他是在我的朋友之列,而她更是在我的朋友之列了。

她走後,蒙莫朗就加緊了他的暗中活動。而那些無知小民也就不知什麼叫作節制了。我依然繼續安安靜靜地在叱罵聲中散步;對植物學的愛好是我在狄維爾諾瓦博士跟前開始染上的,為我的散步添上了一種新的興趣,使我走遍各處,採集植物標本,對那些無聊的人的叫囂毫不在意,而我這種鎮靜又只能更激起他們的狂怒。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就是看到我的許多朋友或者號稱為朋友的人們的家屬,竟也相當公開地加入了我的迫害者的行列,例如狄維爾諾瓦氏一門,我那伊薩貝爾的父兄,還有就是我的那位女友(我住在她家)的親戚波瓦·德·拉·杜爾以及她的小姑子吉拉爾迭夫人。那個皮埃爾、波瓦簡直是個白痴,是個傻瓜,做出事來又十分粗暴;為了避免生氣,我只好拿他開一個玩笑,我用《小先知書》的文體,寫了一本只有幾頁的小冊子,題為《號稱通天眼的山中皮埃爾夢囈錄》,在這個小冊子里,我詼諧地向當時被人用作主要借口來迫害我的那些奇蹟開火。貝魯把這篇稿子叫人在日內瓦印出來了。這篇文章在此地取得的成功很有限;因為哪怕是最聰明的訥沙泰爾人,也體會不了雅典式的風趣,體會不了幽默,只要玩笑開得稍微微妙一點,他們就領略不出了。

我還寫了另外一篇作品,寫得比較用心些,手稿還存在我的文件中,我應該在這裡談一談這篇作品的來由。

在通緝令和迫害鬧得最瘋狂的時候,日內瓦人顯得格外突出,死命地大叫大喊;在這些人當中,我的朋友凡爾納以真正神學的豪情,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發表一些攻擊我的信件,想證明我不是基督徒。那些信寫得倒是神氣十足,但是不怎麼高明,雖然據說博物學家博內也曾插手其間。這位博內固然是唯物主義者,可是一談到我,便仍然是褊狹的正教思想。當然,我是無意於答覆這種作品的,但是既然有在《山中來信》里說幾句話的機會,我就插進了一個揶揄備至的小注,把凡爾納氣得火冒三丈。他在日內瓦聲嘶力竭地狂吼,據狄維爾諾瓦告訴我說,他已經氣得六神無主了。不久之後就出現了一張無頭帖子,似乎不是用墨水寫的,而是用沸勒熱騰河水寫的。這張帖子說我把我的幾個孩子都扔到大街上了,說我抱著一個隨營娼妓到處跑,說我是以酒色傷身,害著楊梅大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好聽的話。我當然不難看出我的對頭是誰。我讀到這個謗書的時候,眼看一個一輩子沒有跑過娼家的人,他的最大缺點始終是怯儒羞慚如處女,而現在竟被人家稱為跑娼寮的能手;眼看人家說我害著楊梅大瘡,而我不但終身沒有得過這一類病,甚至內行人還說我的體質生來就不會得這種病的;這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痛切地問一問,人世上的一切所謂名譽、聲望究竟還能有多大的真正價值。經過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要駁倒這個謗書,最好莫過於把它拿到我住得最久的那個城市裡去印刷出來,於是我就把它寄給了迪舍納,叫他照原樣印出,加上一個按語,我在這個按語里把凡爾納先生的名字點了出來,另外還加上幾則短注,說明事實真相。我還不以把帖子印出為滿足,又把它拿給好幾個人看了,其中有符騰堡邦的路易親王先生——他一向對我很客氣,當時同我互相通信。這位親王、貝魯以及其他一些人都似乎懷疑凡爾納是這個謗書的作者,怪我把他點出來未免過於唐突。我經他們一說,良心不安起來,就寫信給迪舍納,叫他把這個印刷品取消。居伊寫信告訴我說,已經取消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當真照辦了;我發現他說謊次數太多了,這次多說一個謊也算不了什麼奇蹟;而且從那時起,我就被封鎖在深沉的黑暗裡,不可能透過黑暗去識破任何真象了。

凡爾納先生忍受了這個指控,態度非常溫和;如果一個人真不該受到這樣的指控,而在他發出那樣的狂怒之後還能如此溫和,那真是太令人驚訝了。他還給我寫了兩三封很有分寸的信,目的似乎是想從我的複信里探知我究竟掌握了多少底細,是否有反對他的證據。我回了他兩封簡訊,內容冷酷、嚴峻,而措詞則並不失禮,他對這兩封信一點也沒有生氣。我收到他的第三封信時,看出他是想保持長期通信關係,我就不答覆了,於是他求狄維爾諾瓦跟我解釋。克拉美夫人寫信給貝魯說,她確有把握知道謗書不是凡爾納寫的。這一切都不能動搖我的信念;不過,我也可能弄錯,如果真是我弄錯了,我就該親自向凡爾納賠禮道歉,所以我請狄維爾諾瓦轉告他說,如果他能把謗書的真正作者給我指出來,或者至少他能給我證明他不是謗書的作者,我一定向他賠禮道歉,保證叫他滿意。我還更進了一步:因為我充分感覺到,如果歸根結蒂,他的確是無辜的話,我是無權要求他作任何證明的;所以我又決計把我之所以深信是他的理由,寫在一份相當長的備忘錄里,請一個凡爾納所不能拒絕的公斷人來評判一下。人們是猜想不到我所選的那個公斷人是誰的——他就是日內瓦議會。我在備忘錄的末尾宣稱,如果議會在審閱了備忘錄,並作了它認為必要而又力所能及的調查之後,宣布凡爾納先生不是謗書的作者,我便立刻真誠地不再相信他是謗書的作者,立刻跑去跪到他的腳前,向他請求寬恕,直到取得他的寬恕為止。我敢說,我追求公道的熱忱、我的靈魂的正直與豪邁、我對人皆生而有之的那種對正義之愛的信心,從來也沒有比在這份合理而又動人的備忘錄里表現得更充分、更明顯了,因為我在這份備忘錄里毫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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