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顯然,一個抄樂譜的人是應該從早到晚都忙他那一行的,而我打岔的事太多,既不能使我每日的收入增多,又妨礙我專心致志於做好我的工作,所以剩下的一點時間大半都耗費在塗錯、刮錯或整頁整頁重抄上面了。這種討厭的生活使我一天比一天更感到巴黎不能忍受,使我熱烈地追求鄉村。我有好幾次跑到馬爾古西去住幾天,勒·瓦瑟太太認識這地方的助理司鐸,我們就在他家落腳,安排得使主人也不至感到不便。格里姆有一次也跟我們一起去了。助理司鐸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很好;他雖然不懂音樂,但他的那部分唱詞學得既快當又準確。我們在那裡把時間全耗費在唱我在舍農索寫的那些三重唱上面。我又根據格里姆和助理司鐸瞎湊出來的一些唱詞,寫了兩三曲新的三重唱。我不禁惋惜我在這毫無雜念的歡樂時刻所寫、所唱過的這些三重唱,我把它們和我的全部樂稿都撇在武通了,也許達溫浦小姐拿去當了捲髮紙,但它們卻是值得保存的,大部分對位都寫得很好。在這些短途旅行中,我很高興地看到「姨媽」的心情十分愉快,而我自己也玩得興高采烈;就是在某一次這樣的短途旅行之後,我很快、很潦草地寫了一首詩贈給助理司鐸,人們將在我的文件里看到這首詩。

在離巴黎更近一點的地方,我還有另外一個很合我的口味的落腳點,那就是繆沙爾先生家裡。繆沙爾先生是我的同鄉,我的親戚,又是我的朋友仲長統(180—220)東漢末思想家、哲學家。字公理,山,他在帕西置了一所風光明媚的幽居,我在那裡曾度過一些十分寧靜的時刻。繆沙爾先生原是個珠寶商,很通情達理,做買賣掙得了足夠的資財,又把獨生女嫁給票據經紀人的兒子、御膳房總管瓦爾瑪來特先生以後,就作出一個明智的決定,在晚年擺脫買賣和事務,在生活煩擾與死亡之間安排了一個休息與享受的間歇時期。這位老好的繆沙爾先生真是個實踐的哲學家,他在自建的一所愜意的房子里,在親手經營的一個很漂亮的園子里,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在挖掘園子的花壇時,他發現了大量貝類化石,以至他那興奮過度的想像力竟在自然界里只看到貝殼,最後他真以為宇宙都只是貝殼和貝殼的殘餘,整個地球也只是含貝的泥沙了。他老是想著這種東西,想著他那些離奇的發現,便越想越興奮,這些思想最後在他腦子裡簡直要形成體系了,也就是說形成瘋病了——如果不是死神來把他從他的朋友們手裡奪走了的話。他的死,對於他的理智是個大幸事,但對於他的朋友們則是個大不幸,因為朋友們都喜愛他,在他家裡小住是最愜意不過的。他死在一種最奇特而痛苦的病上。那是一個瘤,長在胃裡,不斷地增大,使他吃不了東西,而人們卻久久找不出不能吃東西的原因。這個瘤在把他折磨了好幾年之後,終於把他餓死了。這個可憐而又可敬的人的最後一段生活,我一想起就不由得不傷心。那時候,看他受苦的那種慘相而直到他最後一息都還不避開他的,只有勒涅普和我兩個朋友了。他接待我們還是那麼高興,而他自己卻已經病到這樣程度:看到他請我們吃的飯食真是眼饞,可自己連吮幾滴很淡的茶都幾乎不可能,喝了後馬上還得吐出來。但是在這種痛苦的時間之前,我在他家跟他交給的許多優秀的朋友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愉快的時刻啊!在這些朋友之中,第一應推普列伏神父。他為人極親切、純樸,他的心靈使他的作品生氣勃勃,值得永垂不朽,他的脾氣和在社交界中的表現,毫無他給作品塗上的那種憂鬱色彩。還有普羅高普醫生,他是個慣得美人憐的小伊索。還有布朗熱,他是在死後發表的《東方專制主義》一書的著名作者,而且我相信,他把繆沙爾的思想體系擴展到整個宇宙上去了。在女人中間有伏爾泰的侄女德尼夫人,她那時只是個樸實的女人,還沒有假充女才子呢。還有旺洛夫人,她當然不算美,但是嫵媚可人,唱得象天使一般。還有就是瓦爾瑪來特夫人自己,她也會唱。人雖然很瘦,如果她自己不那麼自作多情的話,還是很可愛的。以上差不多就是繆沙爾先生的全都賓朋,這些賓朋使我相當愉快,如果不是繆沙爾先生帶著他那份貝殼迷跟我傾談,我還會更愉快些。我可以說,在他的研究室里工作的六個多月當中,我的樂趣不亞於他本人。

他早就認為帕西的礦泉水對我的病體有益,勸我住到他家去服用。我為著避開都市的喧囂,最後接受了他的意見,到帕西住了八、九天。這些日子之有益於我,主要是因為住在鄉下,而不是因為服用礦泉水。繆沙爾會拉大提琴,酷愛義大利音樂。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就寢前暢談義大利音樂,特別是談我們兩人都在義大利看過並且十分喜歡的那種喜歌劇。夜裡,我睡不著,就凈想著怎樣才能讓法國人對這種體裁得出一個概念,因為《拉貢德之愛》根本不是這種歌劇。早晨,我一面散步,服用礦泉水,一面就倉卒地做了幾句似詩非詩的歌詞,配上我做詩時想起的歌曲。在花園的高處有一個圓頂小廳,我就在裡面把詞和曲都草草寫出來了。早茶時,我情不自禁地把這些歌曲拿給繆沙爾和他的管家、十分善良而可愛的迪韋爾努瓦小姐看。我草擬的這三段一個是獨白《我失去了我的僕人》,二是卜師的詠嘆調《愛情感到不安便增長起來》,三是最後的二重唱《科蘭,我保證永遠……》等等。我絕沒想到這點東西是值得繼續寫下去的,要是沒有他們兩人的喝彩和鼓勵,我都要把我這點破紙扔到火里,不再去想它了;我寫出的很多東西至少跟這一樣好,卻都被我付之一炬了。但是他們卻極力鼓勵我,全劇六天工夫就寫完了,只欠幾行詩。全部譜子也有了初稿,到巴黎只要添點兒宣敘曲和全部中音部就行了;所有這一切,我完成得那麼快,只三個星期我的全劇各幕各場都謄清了,達到可以上演的程度。所缺的只是一段幕間歌舞,這是很久以後才寫出來的。

由於完成了這部作品,我太興奮了,渴望能聽到它的演奏。我恨不得付出一切代價關起門來看到它依我的意思演出,就和當年呂利一樣——據說他有一次叫人專為他一個人把《阿爾米德》演了一遍。由於我不可能有這樣的樂趣而只能與公眾同樂,我就必須使我的作品被歌劇院接受。可惜它屬於一種全新的體裁,聽眾的耳朵毫不習慣,而且,《風流詩神》的失敗使我預料到,如果我把《鄉村卜師》一劇再拿我的名義送去,它還是註定要失敗的。杜克洛解決了我的困難,他負責把作品拿去試演,不讓人家知道作者是誰。為著不暴露我自己,排練時我沒有到場;連指導排練的「小提琴手」都只在全場歡呼、證明作品絕佳之後,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凡是聽到這部作品的人都十分滿意,第二天,在所有的社交場中,人們就不談別的事了。遊樂總管大臣居利先生看過試演後,就要拿這部作品到宮廷去演出。杜克洛知道我的心意,而且認為我的劇本一拿到宮廷,就不能象在巴黎那樣由我作主了,所以不肯把劇本交給他。居利恃權強索,杜克洛堅持不肯。兩人的爭執變得十分劇烈,有一天在歌劇院里,如果不是有人把他們分開的話,他們倆要出去交手了。人家來找我,我就推給杜克洛先生去決定,因此還是得去找他。奧蒙公爵先生出面了。杜克洛最後認為應該向權力讓步,就把劇本拿出來,準備在楓丹白露演出。

我最得意的部分,同時也是高老路子最遠的部分,就是宣敘曲。我的宣敘曲以嶄新的方式決定抑揚,與唱詞的吐字相一致。人家不敢保留這種可怕的革新,生怕那些盲從慣了的耳朵聽了會起反感。我同意讓弗蘭格耶和熱利約特去另寫一套宣敘曲判大綱》表明,恩格斯完成了由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由革,我自己可不願插手進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演出的日期也定了,人們便建議我到楓丹白露去一趟,至少看看最後一次的綵排。我跟菲爾小姐、格里姆,可能還有雷納爾神父,同乘一輛宮廷的車子去了。綵排還算過得去,比我原先預料的要令人滿意些。樂隊人數很多,是由歌劇院的樂隊和國王的樂隊合組而成的。熱利約特演科蘭,菲爾小姐演科萊特,居維烈演卜師,合唱隊就是歌劇院的合唱隊。我沒有說多少話。一切都由熱利約特主持,我不願意把他做過的事再來檢查一遍;而且,儘管我的表情嚴肅,在這一群人中間卻羞得簡直象個小學生一樣。

第二天是正式演出的日子,我到大眾咖啡館去用早餐。那裡人很多,大家都談昨晚的綵排,入場怎樣困難。有一個軍官說他沒費多大事就進去了,把場內情形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通,並把作者描寫一番,說他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但是使我奇怪的倒是:這段相當長的敘述說得那麼肯定、自然,裡面卻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我看得非常清楚,把這次綵排談得那麼頭頭是道的那位先生,當時根本沒有在場,因為他說他看得那麼清楚的作者現在就在他眼前,而他卻並不認識。在這個滑稽場面里,更離奇的是當時它在我心上所產生的效果。那個人有相當的年歲了,絕無狂妄、驕矜的態度和口吻;他的面貌顯得是個有地位的人,他的聖路易勳章也說明他曾經當過軍官。儘管他那麼不害羞,儘管我心裡不願意,我對他還是很感興趣;他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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