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我這樣笨拙,不能在布格勒伊夫人面前露一手,以證明我應該得到她的垂青,心裡十分難過。飯後,我就想起我那老一套了。我衣袋裡裝著一首詩,是我在里昂時寫給巴里索的。這首詩本來就不缺乏熱情,我朗誦時更加熱情洋溢,結果使他們三人都感動得流了淚。也許是我的虛榮心作祟,也許是事實確實如此,我總覺得布洛勒伊夫人的眼光彷彿在對她母親說;「怎麼樣,媽媽,我說這個人該跟你同席,不該跟你的侍女共餐,該沒有說錯吧?」直到此時為止,我心裡總是不舒服,這樣報復了一陣之後,我才感到痛快了。布洛勒伊夫人把她原來對我的那點好評,這時又未免提得過分了些,她認為我不久就會在巴黎名噪一時,變成一個風流人物了。

我缺乏經驗,為了指導我,她給了我一本某伯爵的懺悔錄,「這本書,」她對我說,「是一位良師益友,你將來在社交場中會需要它的,不時參考參考有好處。」我懷著對贈書者的感激之情,把這本書保存了二十年,但是一想到這位貴婦人彷彿認為我有風流才華,便常常啞然失笑。我讀了這本書,馬上就想跟作者交朋友。我這天生的氣質並未欺我:他是我在文學界所曾有過的唯一的真正朋友。

從此,我就敢於信賴伯藏瓦爾男爵夫人和布洛勒伊侯爵夫人了,她們既然關心我,就決不會讓我久困窮途;我果然預料對了。現在來談談我是怎樣登上了杜賓夫人之門的,這次登門有著十分深遠的後果。

杜賓夫人,大家都知道,是薩米埃爾·貝爾納和方丹夫人的女兒。她們有三姊妹,可以稱之為美惠三女神:拉·圖施夫人跟金斯頓公爵跑到英國去了;達爾蒂夫人是孔蒂親王的情婦,並且,不只是情婦,還是他的朋友,唯一的真正朋友,是一個性格溫柔忠厚、可愛、富有機智、特別是心情愉快、不識悲愁的女子;最後是杜賓夫人,三人中數她最美,也只有她一人不曾失足,引起別人的閑言。她是杜賓先生待客情殷所得來的代價。他在他本省盛情招待了她的母親,母親為了感激,就把女兒嫁給他,還給了他包稅官的職位和一筆極大的財產。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巴黎最美的女人之一。她接待我時正在梳妝,胳臂赤裸著,頭髮蓬鬆,梳妝衣也隨便披在身上。這種接待在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我這可憐的腦袋經受不住了,我慌了起來,簡直不知所措;總之一句話,我愛上杜賓夫人了。

我的慌亂似乎沒有使她產生什麼壞印象,她根本沒有覺察出來。她欣然接受了我的著作,歡迎我,很在行地談著我的方案,一面唱,一面自己用鍵琴伴奏;她還留我吃飯,讓我緊挨著她就座。本來用不著這許多就能叫我如醉如痴的,我真是著迷了。她允諾我再去看她:這使我利用並濫用起這個允諾來。我差不多天天都往她家跑,每星期在她家吃兩三頓飯。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向她傾訴,卻總是壯不起膽。有好幾個理由加劇了我這天生的羞怯。登上富家豪族之門,就是走上了亨通之路;在我當時的情況下。我決不願冒斷送這樣一條路的風險。杜賓夫人儘管十分可愛,但是又嚴肅、又冷淡,我在她的儀態中找不出一點挑逗之意,足以使我壯膽。她的門第,當時在巴黎跟任何一家比,都算是最豪華的,座上客各界都有,如果人數稍少一點,就可以說是集各界之精華了。她愛接待一切顯赫的人物,有權貴,有文人,也有美人。你在她家見到的,凈是些公爵、大使、名流。羅昂公主、福爾卡爾基埃伯爵夫人、米爾普瓦夫人、布里尼奧爾夫人、赫爾維夫人,她們都可以說是她的朋友。封得奈爾先生、聖皮埃爾神父、薩利埃神父、富爾蒙先生、貝尼先生、布封先生、伏爾泰先生,都是她圈子裡的人,常在她家吃飯。固然她的拘謹態度不怎麼吸引年青人,但是她的賓客都是經過精心挑選、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而在這些人當中,我這可憐的讓-雅克當然也就不敢作出風頭的非分之想了。我不敢說話,但又不甘沉默,所以就大膽寫起信來。她把我的信一連壓了兩天,連提都不提。到了第三天,她把信退回給我,當面對我說了幾句責備的話,語調之冷淡真使我為之心寒。我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我那一見銷魂的熱戀連同希望都一齊幻滅了。我在很禮貌地作了一番表白之後就又象以前那樣繼續和她相處,從此不再向她提一個情字,連秋波也不敢再送了。

我以為自己乾的這件傻事已經被忘掉了,其實不然。弗蘭格耶先生是杜賓先生的兒子,也就是杜賓夫人的前房兒子,跟杜賓夫人和我的歲數都差不多。他很聰明,長得也漂亮,有些野心勃勃。據說他追求他的後母,也許唯一的根據就是後母給他娶了一個很醜陋、很溫和的媳婦,而且她跟他們倆都處得非常之好。弗蘭格耶先生愛才,他自己也多才多藝。他很懂音樂,這就成了我們之間交往的媒介。我常去看他,很喜歡他。突然他暗示我,杜賓夫人嫌我去看她太頻繁,請我以後別再去了。這個委婉的請求如果在她退還我的信時提出來,倒還適當,現在事情過了八九天,又沒有任何別的理由,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頭。更為奇怪的是:我並未因此而不受弗蘭格耶先生夫婦的歡迎。不過,我到她家去得少了,而且如果不是社賓夫人又來了個意外的怪念頭的話,我是會完全不再到她家去的。她請我臨時照應一下她的兒子,因為她的兒子要換家庭教師,有八九天無人照管。我這一個星期真是在活受罪,只是想到這是遵從杜賓夫人的吩咐,心裡才有些快慰,才忍受了下來。這個可憐的舍農索從那時起就脾氣乖張,後來幾乎因此敗壞了他的門第,而且終於使他在波旁島送了命。在我照管他的期間,我的任務是防止他為非作歹,害己害人,如此而已。就這樣,我已經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再叫我照管一星期的話,就是杜賓夫人委身於我作為報酬,我也不幹。

弗蘭格耶先生跟我建立了友誼,我跟他經常一起工作。我們開始一同在魯埃爾先生那裡上化學課。為了離他近一些,我從聖康坦旅館遷居維爾德萊路的網球場附近,這條路直通杜賓先生住的普拉特利埃爾路。我在那兒由於不很注意而得了感冒,隨後轉成一場肺炎,幾乎病死。我在青年時代常得這一類炎症。什麼肋膜炎以及我最容易感染的咽喉炎,我在這裡就不—一列舉了。這些病都曾使我死去活來,足夠使我跟死神面熟了。在病後休養期間,我有工夫考慮了一下我當時的處境,我痛恨我的羞怯、軟弱和疏懶;由於這種疏懶,儘管我感到心頭燃燒著烈火,卻還是沉溺於無所用心之中,經常處在山窮水盡的邊緣。在我得病的前夕,我曾去聽了當時正在上演的魯瓦耶的一部歌劇,名字我忘記了。雖然我抱有一種成見,經常推崇別人的才能,而對自己的才能則缺乏自信,我還是不能不認為這部歌劇的音樂軟弱,缺乏熱情,毫無創意。我有時甚至心想:「我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比這個好。」但是,我總是把編寫歌劇的工作看得太可怕,又聽到本行的藝術家們把這說得神乎其神,所以老是不敢輕易嘗試,連放膽朝這方面想一想都感到臉紅。而且哪裡能找到一個人肯為我提供歌詞,肯勞神去依我的意思改詞就曲呢?這種作曲和寫歌劇的念頭在我卧病時期又浮上心頭,而我在發燒昏迷的時候還編了些獨唱曲、二重唱曲和合唱曲。我深信曾寫了兩三支diprimaintenzione(即興之作),如果大師們能聽到演奏的話,他們也許會讚美的。啊!如果能把高燒病人的夢囈記錄下來,人們將會看到,從他的熱狂中產生出了多麼偉大而崇高的作品啊!

這些音樂和歌劇的題材到我養病時期還在我腦際索回,不過比以前要平靜一些。由於反覆地甚至是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我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試一試能不能獨立寫一部歌劇,連詞帶曲都由我一人包辦。這已經不完全是我的首次嘗試了。我在尚貝里就曾寫過一部悲歌劇,題為《伊菲斯與阿那克撒萊特》,由於還有點自知之明,後來就投進火里燒了。在里昂,我又寫過一部歌劇,題為《新世界的發現》,我把它念給博爾德先生、馬布利神父、特呂布萊神父以及其他人聽了之後,仍然付之一炬,雖然我已經為序幕和第一幕寫了樂曲,而且達維看了這些曲子後說,有些片段可以與波農豈尼媲美。

這一次,在動手之前,我先費了一番工夫去構思我的全劇綱要。我計畫在一出英雄芭蕾舞劇里以各自獨立的三幕寫三個不同的題材,每個題材配以性質不同的音樂;由於每一個題材都是寫一個詩人的愛情故事,所以我就給這部歌劇取名《風流詩神》。我的第一幕配以剛勁的樂曲,演塔索;第二幕配以纏綿的樂曲,演奧維德;第三幕題為阿那克瑞翁,應該瀰漫著酒神頌歌的歡快氣氛。我先拿第一幕試手,懷著滿腔熱情去埋頭創作,這種熱情使我第一次嘗到作曲的快樂。有一天晚上,我正要進歌劇院大門,心裡感到情潮澎湃,完全被萬千思緒控制住了,便把買票錢放進口袋,趕快跑回去關起房門,把簾幕拉得緊緊的,不讓透進半點亮光,然後躺到床上。在床上,我沉醉於詩情樂興之中,七八個小時就把我那一幕的絕大部分構思出來了。我可以說,我對斐拉拉公主之愛(因為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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