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雖然我很久沒有得到她的消息了,但我絕不相信我已真的失去了她,也決不相信她會忘掉我。我心裡想:「她遲早會知道我過著流浪生活,那時,她自然會告訴我一點信息,沒問題,我一定會再見到她的。」這個時候,能住在她的故鄉,穿行她踏過的街道,走過她住過的房前,對我都是件樂事。然而,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因為我有一種古怪的傻勁兒,除非絕對必要,我不敢打聽她的事情,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我覺得一提她的名字,就會把我對她的一片痴情暴露出來,我的嘴就會泄露心裡的秘密,在某些方面難免對她有所不利。我甚至覺得這個想法里還包含幾分恐懼,我怕有人對我說她的壞話。關於她離鄉出走的事人們談得很多,對她的品行也談過一些。與其聽別人說我不愛聽的話,不如什麼也不談。

我的學生不佔用我很多時間,她的出生地離洛桑又不遠,不過四里約的路程,我就用了兩三天的工夫到那裡遊玩了一番,那幾天,我始終懷著一種最愉快的心情。日內瓦湖的景色和湖岸的綺麗風光,在我心目中老有那麼一種難以形容的特殊魅力,這種魅力不只是由於風景之美,而是由於一種我自己也說不出的、使我感動、使我興奮的更有意味的東西。每當我來到這伏沃地方的時候,就引起我許多感想,使我思念到:這是華倫夫人出生的地方,是我父親住過的地方,是菲爾松小姐打開我情竇的地方,也是我幼年時期做過多次愉快旅行的地方;除此以外,我覺得還有一種比所有這一切更神秘更強烈地使我心情激動的原因。每當我熱烈希望享受我生來就該享受、卻又老得不到的那種幸福安適的生活,因而引起我的幻想時,我的幻想總是留戀在這伏沃地方,留戀在這湖水之濱,和這一片片景色宜人的田野之中。我一定要在這個湖畔有一處果園,而不是在別處;我要有一位忠實的朋友,一個可愛的妻子,一座小屋,一頭乳牛和一隻小船。將來我有了這一切的時侯,我才算在世上享到了完美的幸福。單只為了尋求這種想像中的幸福我曾向那地方跑過多少次,我自己也對這種幼稚的舉動不禁感到可笑。在那裡,我感到驚異的是:那地方居民的性格,尤其是女人的性格,和我所想像的完全不同。據我看,那是多麼不相稱啊!那個地方和那個地方的人,我始終認為是極不諧調的。

在我到佛威去的途中,我一面沿著美麗的湖岸緩步而行,一面沉浸在最甜蜜的憂鬱里。我這顆滿懷熱情的心渴望著無數淳樸的幸福;我百感交集,唉聲嘆氣,甚至象一個小孩子似地哭了起來。我有多少次停住了腳步,坐在大塊岩石上痛哭,望著自己的眼淚滴到了水裡。

我在佛威投宿在「拉克萊」旅店,兩天里誰也沒去拜訪;我對這座城市發生了感情,我每次旅行時都不禁心嚮往之,終於使我把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安排在這裡。我真願意向一切具有鑒賞力和富於感情的人說:「你們到佛威去吧,看看那個地方,觀賞一下那裡的景色,在湖上劃划船,請你們自己說,大自然創造這個優美的地方,是不是為某個朱麗葉、某個克萊爾和某個聖普樂創造的,但是,可不要在那裡尋找他們。」現在還是來談我的事情吧。

我既然是個天主教徒,又毫不隱晦,我就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遵行我所信奉的宗教的儀式。每逢星期日,只要天氣好,我就到離洛桑有兩里約路的亞森去望彌撒。我通常是和其他天主教徒,特別是常和一個以刺繡為業的巴黎人一起跑這段路,他的名字我忘記了。他不是象我這樣的巴黎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巴黎人,一個頭號的巴黎人,他敬畏天主,為人憨厚,倒象個香檳省人。他太愛自己的故鄉了,以致不願意懷疑我不是巴黎人,唯恐一說穿就失去了可以一塊兒談談巴黎的機會。副司法行政官庫羅扎先生有一個園丁也是巴黎人,但是為人就不那麼和氣了,他認為一個人本來沒有做巴黎人的榮幸,而竟敢冒充巴黎人,就是損害了他故鄉的榮譽。他經常帶著確信抓住了我的破綻的神氣質問我,然後流露出惡意的微笑。有一次他問我新市場上有什麼稀奇的東西。當時我胡謅了一通,這是可以想像的。如今,我在巴黎已經住了二十年,對這個城市應該熟悉了,可是在今天要是有人用同樣的問題問我,我還會象當時那樣很難回答的,而看見我這樣為難,人們同樣可以推定我從來沒到過巴黎,因為即便是在事實面前,人們也往往會根據錯誤的原則判斷事物的。

在洛桑究竟住了多久,我自己也說不準了。這個城市沒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只知道,由於維持不了生活,我就到訥沙泰爾去了,在那裡過了一冬。我在這個城市是比較順利的;在那裡我收了幾個學生,我的收入足以償清我欠那位好心朋友佩羅太先生的錢。雖然我欠了他不少錢,我走後他還是誠心誠意把我那件小行李寄來了。

在教別人音樂的過程中,我也不知不覺地學了音樂。我的生活十分舒適,一個通達事理的人對此會感到滿足的;但是,我那不安靜的心卻要求著別的東西。星期日或其他閑暇的日子,我常跑到野外和附近的樹林里去,不停地在那裡徘徊、冥想和嘆息。只要一出城,難得到晚上才能回來。有一天,我在布德里走進一個小酒館吃午飯:我看到一個長著大鬍子的人,他穿件希臘式紫色衣服,頭上戴著一頂皮帽子,從他的服裝和儀錶看來相當高貴。可是他說的話卻簡直讓周圍的人聽不懂,因為他說的是一種相當難解的方言,除了象義大利語外,哪種語言也不象。但是,他的話我差不多全懂,而且只有我一個人懂。他有時不得不用手勢向店主和當地的人表示自己的意思。我用義大利語同他說了幾句話,他竟完全懂了。他立刻站起來走到我跟前,並熱烈地擁抱我。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從這時起,我便做了他的翻譯。他的午飯是很豐盛的,我的午飯卻不值一提。他請我同他一起吃飯,我沒怎麼客氣就答應了。我們兩人一邊喝,一邊說,越說越投機,吃完飯以後,簡直就不願意分開了。他對我說他是希臘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長;是為了重修聖墓來到歐洲各國募化捐款的。他拿出了俄國女皇和奧國皇帝發給他的漂亮的證明書給我看,另外,還有許多其他國家君主發給他的證明書。他對自已募捐的成績很滿意,但是在德國遇到了最大困難,因為他一句德語、拉丁語和法語都不會,他只好用自己的希臘語、土耳其語,最沒辦法的時候還得用法蘭克語,這就使他在德國到處碰壁而所獲不多。他提議要我跟他去做他的秘書和翻譯。當時我穿著一件新買的紫色小外衣,雖然跟我的新職位配起來倒還相稱,但是,我的樣子實在不怎麼出眾,所以他並不認為我是多麼難以爭取到手的。他一點也沒有想錯,這件事很快就說妥了。我沒有任何要求,他卻許下了不少諾言。既無中人,也沒保證,更沒有一個熟人,我就甘願聽任他的支配。第二天,我已置身於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上了!

我們的旅程是從弗賴堡州開始的,在那裡,他沒有多大的收穫。主教的身分不允許他向人乞求,也不允許他向私人去募捐;我們向元老院陳述了他的任務,元老院只給了他很小一筆錢。我們從弗賴堡到了伯爾尼,這裡的手續繁多,審查他的那些證件就不是一天能辦完的事。我們住宿在當時的上等旅館「大鷹旅社」,這裡住的儘是上流社會的人物,餐廳里吃飯的人很多,飯菜也是上等的。我很久沒有吃到好的飯菜了,巴不得能補養一下身體,如今既然有了機會,我就要很好地享受一番。主教本人就是一位好交際的上等人士,性情活潑愉快,喜歡在飯桌上眼人聊天,跟懂他的話的人談起來能談得津津有味。他各方面的知識很豐富,每當他賣弄自己那套淵博的希臘學識時,頗能引人入勝。一天,在吃飯後點心的時候,他用鉗子夾胡桃,一不留神把手指扎了一個很深的口子,鮮血直流,這時他伸出手指給在座的人看,並且笑著說:「Mirate,signuestoesanguepelago.」

在伯爾尼時,我對他的幫助還算不小,我的成績並不象我所擔心的那樣壞。我辦起事來既有膽量又有口才,是給我自己辦事時從來不曾有過的。這裡的事情可不象在弗賴堡那樣簡單,必須和本邦首腦們進行頻繁而漫長的商討,審查他的證件也不是一天就完的事。最後,一切手續都辦好了,元老院答應接見他。我以他的翻譯的身分和他一同去了,而且人們還叫我發表談話。這真出乎意料,因為我絕沒想到在和元老們個別商談了很久以後,還要當眾發表談話,就彷彿剛才什麼也沒談一樣。請想想,我那時該是多麼為難啊!象我這樣一個十分靦腆的人,不僅要在公眾之前,而且是在伯爾尼元老院里,一分鐘的準備時間都沒有就即席講話,真夠要命的了。然而,我那時居然一點也不感到膽怯。我簡單明了地講了這位希臘主教的任務。我讚揚了業已捐助款項的王公們的虔誠。為了激起無老院諸公不甘落後的心理,我說他們一貫是樂善好施的,因此對他們也抱著同樣的期望,隨後,我還力圖證明這件事對所有基督的信徒,不分任何教派,都是善舉,在結束的時候,我說,上天一定會對贊助這一善舉的人降以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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