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內海的海岸

艾倫·格蘭特蹲下來,鼻子離地面只有幾英寸。儘管戴著橄欖球員用的護膝,他還是覺得膝蓋很疼。氣溫超過了華氏100度,地上揚起的塵土使他的雙肺如同燒灼一般,汗珠不斷地從他的前額滴到地上。但是格蘭特對自己的種種不適毫不理會,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眼前那塊6平方英寸的土地上。

他用牙科醫生的鑿子和畫家用的駝毛畫筆挖掘出一個L形的齶骨殘片。它只有一英寸長,厚度不超過他的小指,有一排細小尖利的牙齒,牙齒從中間部位起角度便很特別。當他挖掘的時候,一些骨頭的小碎片向四處崩開。格蘭特停下來把膠水塗在骨頭上,然後又繼續挖著。毫無疑問,這是一塊未成年的肉食性恐龍的齶骨。這隻恐龍在7900萬年前已經死去,當時出生大約兩個月左右。倘若運氣好的話,格蘭特也許能找到恐龍骸骨的其餘部分。要是這樣,這就是第一具完整的肉食性幼龍的骨架。

「嗨,艾倫!」

艾倫·格蘭特抬起頭來,熾烈的陽光使他不斷眨著眼睛。他摘下太陽眼鏡,用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水。

此刻,他正在蒙大拿州斯內克沃特市郊外荒原一處受風化的小山坡上。在蔚藍無邊際的蒼穹下,起伏很小的群山裡露出早就風化的石灰岩層,向四周延伸數英里之遠。這裡既沒有樹,也沒有灌木叢,除了光禿禿的岩石、熾熱的陽光和嗚嗚哀鳴的風之外,其餘一無所有。

遊客在這塊荒原上看到的往往是一片令人沮喪的荒涼景象,然而在格蘭特眼裡,這卻完全是另一副模樣。這片不毛之地是另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的遺迹,因為這個世界在8000萬年前已經消失。在格蘭特的腦海中,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溫暖而多沼澤的河岸邊。這條支流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內海的海岸線,整個內海寬達1000英里,從新隆起的落基山脈一直延伸到山峰陡峭、懸崖林立的阿巴拉契亞山脈。美國的整個西部當時還全在水面下。

那時,天空中烏雲滾滾,被附近火山噴發出的煙霧染黑。空氣十分凝重,充滿了二氧化碳。植物在岸邊迅速蔓延,水裡沒有魚,但是有蚌和螺。翼手龍猛然撲下來攫取水面的海藻;有幾隻肉食性的恐龍沿著湖邊徘徊。湖中有一座小島,面積大約是兩公頃,四周草木茂盛稠密,使小島變成一塊良好的保護地,那些食草型鴨嘴龍在公共窩裡生蛋並撫養吱吱叫的幼龍。

在以後的幾百萬年里,淺綠色的鹽湖變得愈來愈淺,最後終於消失。露出的湖底由於受熱而起伏不平,出現龜裂現象。恐龍生蛋的湖中小島成了蒙大拿州北部遭風化的小山坡,而艾倫·格蘭特現在正在這裡進行挖掘工作。

「嗨,艾倫!」

格蘭特站在那裡。他大約四十多歲,胸部異常寬闊,蓄著鬍子。他聽到手提式發電機發出的軋軋聲,還有手動鑿岩機在他緊鄰的山峰那結構緊密的岩石上打洞時發出的隆隆聲。他看到那些小夥子圍著鑿岩機幹活,抬起大塊的石頭察看有沒有化石的痕迹,然後把它們移走。他看到山腳下他們營地上那6個圓錐形帳篷,以及活動餐飲篷,還有作為野外實驗室以汽車拖拉的活動房屋。他還看到愛麗在實驗室的陰影中向他招手。

「有客人!」她向他叫喚著,一邊用手指著東邊。

格蘭特看到那裡塵土飛揚,一輛藍色的福特大轎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著向他們駛來。他看了一眼手錶:剛好準時。在附近那個山上,小夥子們好奇地抬起頭來。在斯內克沃特時很少有人來找他們,因此他們都在揣測,一名環境保護署的律師幹嗎要來找艾倫·格蘭特。

但是格蘭特知道,近幾年來,研究滅絕動植物的古生物學家與現代社會產生了一種出人意料的關係。現代社會的發展日新月異,但問題也接踵而來:氣候異常;森林遭大面積砍伐;全球氣候變暖;臭氧層變薄。要解決這些迫切的問題,似乎總是得藉助於——至少是一部分——對過去的了解。古生物學家可以提供這種信息。在過去兩年里,他曾兩次以專家的身份被召去做見證人。

格蘭特走下山坡去迎接那輛轎車。

來訪者「砰」的一聲關上車門,白色的塵土嗆得他直咳嗽。「我叫鮑勃·莫里斯,是環境保護署的工作人員,」他一邊伸出手來,一邊說,「我在舊金山分局工作。」

格蘭特做了自我介紹,並說:「你看起來很熱的樣子。要杯啤酒嗎?」

「老天,太好了。」莫里斯大約二十八九歲,系著領帶,穿一條西裝長褲,帶著公事包。當他們朝活動房屋走去時,他那雙皮鞋在岩石上踩得嘎吱嘎吱直響。

「剛越過這座山時,我還以為這是印第安人保留地呢。」莫里斯指著那些圓錐形帳篷說。

「不,」格蘭特說,「這是在野外露宿的最佳方式。」格蘭特解釋說,1978年時,他剛開始進行挖掘工作,在北斯洛普使用八角形帳篷,那是當時可以得到的最好的帳篷。可是那種帳篷總是會被風吹倒。他們又試用了別的帳篷,結果還是一樣。最後他們開始搭圓錐形帳篷,帳篷內比原先的寬敞、舒適,颳風時也較穩固。「這些是黑足族人用的帳篷,用四根柱子撐起,」格蘭特說,「蘇族人的帳篷則用了三根柱子。但這兒過去是布拉克佛特族人的居住地,因此我們想……」

「呃,呃,」莫里斯說,「很不錯,」他眯起雙眼看著這荒涼的景色,搖搖頭,「你們在這裡待多久了?」

「大約60箱了。」格蘭特回答。莫里斯露出驚奇的神色,於是格蘭特又解釋說:「我們用啤酒來計算時間。六月份剛來時,我們帶了100箱啤酒,現在已經喝掉60箱了。」

「確切地說,是63箱。」當他們到達活動房屋時,愛麗·薩特勒說。格蘭特看到莫里斯直愣愣地盯著愛麗說不出話來,心裡覺得很好笑。愛麗穿著牛仔短褲,工作服襯衫在上腹部打了一個結。她24歲,渾身曬得黑黝黝的,滿頭的金髮往後梳。

「愛麗確保我們的工作得以繼續。」格蘭特對愛麗做了介紹,「她對自己的工作十分在行。」

「她是幹什麼的?」莫里斯問。

「研究古植物學的。」愛麗回答說,「我還為下地挖掘做常規的準備工作。」她推開活動房屋的門後,他們便進入屋內。

活動房屋內的空調只能使氣溫降到華氏85度,但是他們在受到中午酷熱的照射後,覺得屋內十分涼爽。室內放著一排長桌子,上面整齊地安放著微小的骨頭標本,標本上都掛著或貼著標籤,更遠處放著瓷碟和陶罐。室內瀰漫著強烈的醋酸味。

莫里斯看了這些骨頭一眼。「我還以為恐龍是龐然大物呢。」他說。

「它們確實是龐然大物,」愛麗說,「但是你在這裡看到的都是幼龍身上的殘骸。斯內克沃特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許多恐龍的棲息地。在我們開始工作之前,人們對幼龍幾乎一無所知,人們只發現過一個巢穴——位於沙漠戈壁。我們已經發現了十來個不同的鴨嘴龍巢穴,裡面有完整的恐龍蛋和幼龍的骨骼。」

當格蘭特朝冰箱走去時,愛麗帶莫里斯去看醋酸池,那是用來溶解骨頭上纖細的石灰石的。

「它們看起來像雞骨頭。」莫里斯凝視著這些瓷碟說。

「是的,」愛麗應道,「這種恐龍與鳥類很相像。」

「那些是怎麼回事?」莫里斯指著窗外那一堆用厚實的塑膠布包著的大骨頭問。

「那是被剔除的。」愛麗回答說,「我們從地底下取出時,這些骨頭太支離破碎。要是在以前,我們都是一摔了事,不過現在我們都把它送去做遺傳試驗。」

「遺傳試驗?」莫里斯追問了一句。

「來一罐。」格蘭特說著,把一罐啤酒塞到莫里斯手中。他又給了愛麗一罐。愛麗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莫里斯獃獃地望著她。

「我們這裡很隨便,」格蘭特說,「想去我的辦公室瞧瞧嗎?」

「當然。」莫里斯回答說。格蘭特帶他走到活動房屋的後頭,那裡有一張破沙發、一把塌陷的椅子及一張磨損的茶几。格蘭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沙發響起了吱吱的聲音,揚起一股白堊粉塵。他往後靠去,把穿著靴子的雙腳猛然擱在茶几上,用手示意莫里斯在椅子上坐下。「別客氣。」

格蘭特是丹佛大學的古生物教授,是這個領域中最頂尖的研究人員之一,但是他對社交場合中的繁文縟節總是感到很不自在。他把自己看成一名戶外生活者,而且他知道,古生物學科中所有重要的工作都是在野外,並且要用自己的雙手來完成。格蘭特幾乎毫無耐心做學究式的空談,比如去和博物館館長打交道,去結識那些他稱作「文雅的恐龍搜尋者」的傢伙。他在穿著及舉止上和這些人不同,即使在講台上也穿著牛仔褲和輕便的運動鞋。

格蘭特望著莫里斯一絲不苟地把椅子擦得乾乾淨淨後才坐下。莫里斯打開公事包,仔細地檢查他的公文,然後回頭瞥了愛麗一眼;愛麗正在活動房屋的另一頭用小鉗子從醋酸池中夾起骨頭,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