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年後,當劇團要出去巡迴演出時,大梅突然提出了請假的要求。她說,她想回老家看看。幾十年了,她幾乎沒有回過家,她想家了。

導演蘇小藝有些為難,就說:「老申,不是不讓你走。你要一走,這戲就賣不上座了。」

大梅很堅決,她說:「我要死了呢?」

蘇小藝不好再說什麼了,他想了想說:「你想回就回吧。不過,你要走了,讓誰上呢?」

大梅賭氣說:「小妹不是說她行么,讓她上吧。」

蘇小藝撓撓了頭,說:「那,那就讓她試試吧。不過,你還是儘快趕回來,萬一……」

大梅說:「我盡量吧。」

過罷年,在離劇團大院不遠的大街拐口上,出現了一個賣烤紅薯的爐子,這位賣紅薯的竟是崔買官。這天一大早,他就袖手在這個烤爐前站著,佝著腰對每一個過路人說:「要紅薯不要?熱紅薯!」

有熟人路過,就問他:「老買,咋,下崗了?」

每到這時,崔買官就一臉的不滿,搖著頭說:「沒啥理呀?這年頭,沒啥理。」

問的人隨口安慰說:「歲數大了,下來就下來吧。」

崔買官就更加的氣憤:「㞗,啥理呀?!」

這時,剛好大梅坐著一輛桑塔那轎車從這裡路過……崔買官一眼瞅見了,憤憤不平地對人說:「你瞅,你瞅!說起來,俺倆是師兄妹,一個戲班裡出來的。看看人家,卧車都坐上了!這年頭,啥理呀?!」

那人看了,笑了笑說:「是大梅吧?說句公道話,你跟人家大梅不能比!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名演員……」

崔買官說:「㞗,還不是吹出來的?!啥理呀?!不說了,不說了!操,這年頭……」

那人又說:「不管咋說,人家大梅可不是吹出來的。」

崔買官一聽,竟然落淚了,他說:「那按你說,就我落個龜孫?!我六歲學戲,學到十八,整整學了十二年,十二年哪!嗓子倒了,我啥法呢?!我是壞人么?我想當壞人?!」

那人一看老買急了,扭頭就走。

小妹的第一場演出失敗了。

那天晚上,開場後唱了不到十分鐘,就有觀眾退場。戲唱到後半場的時候,人已走了一半多……等到戲演完了,吃夜餐時,小妹一口飯都沒吃。她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老師那樣的號召力。可她卻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同是演員,老師一嗓子喊出去,就有那麼多人叫好?!當然,老師有名氣,可名氣也是唱出來的呀!

正當小妹心裡難受的時候,蘇小藝走到她跟前,說:「小妹,不錯,不錯。今天,能上五成座就不錯了。別灰心。要想讓觀眾認可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唱!」

可是,第二天晚上,票卻只賣出了三十幾張……可也不能不唱啊。於是,蘇小藝趕忙派人四下里送票,這才勉強上了三成座。當戲演到後半場時,劇場的人已寥寥無幾了!

這時,後台上,有人小聲喊道:「算了,算了,收場吧。」可小妹眼裡含著淚,仍然堅持唱下去。她心裡說,沒人看我也唱!就這樣,她一直堅持著把戲演完,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發現台下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一個人竟是蘇小藝。待小妹唱完後,台下突然響起了掌聲!那是蘇小藝一個人在鼓掌。蘇小藝在台下大聲喊道:「小妹,有希望。我在你身上發現了一股狠勁!是大梅那股勁!」

然而,小妹卻站在台上哭了……

清明時節,已白髮蒼蒼的大梅坐車回到了離開了幾十年的故鄉。

第一眼看到她時,鄉親們都獃獃地望著,似不敢相認。片刻,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叫道:「梅回來了?!是梅吧?老天爺呀,真是梅。是梅回來了!」

大梅快步走上前去,仔細辨認著,顫聲說:「是七嬸么?」

那老太太激動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說:「是,是。嗨,算算多少年了?都老成這樣了,不敢認了。你還記著呢?」

大梅說:「這是家呀。」

另一老太太說:「我可記著你呢。有十來年了吧?你帶著戲回來了一趟,想看看你,人太多,苦擠不到跟前……」

有一個多嘴老太太高聲喊道:「梅回來了!咱哩大梅回來了!」

很快的,鄉親們圍上來了,一村街都站滿了人,鄉親們一個個都驕傲地說:「梅回來了!咱梅回來了!」

大梅從包里拿出整條整條的煙來,一個個挨個給男人們發煙,老的一人一包,年輕的一人一支……有的不好意思,說:「不吸,不吸。」大梅就說:「拿著,千里送鵝毛,不吸也給我拿著!」鄉親們就笑著接下了。於是,一村人就簇擁著她往前走……

人們感嘆說:「梅老了,梅也老了呀!」

走進七嬸家,大梅發現滿屋子坐的都是人。就這樣,還不斷地有鄉親們走進來,他們有的手裡提著一籃雞蛋;有的提的是一捆粉條;有的提的是一包芝麻葉;有的提的是一籃紅柿子;有的提的是一袋紅薯……一會兒工夫,院子里就擺了各樣禮物!

七嬸說:「梅呀,你走時也就八九歲吧?花花眼,人都老了,多快呀。」

大梅說:「可不,說話間,人都成了嘟嚕穗兒了?!」

七嬸說:「我還記著呢,你姊妹倆,這麼一小點,柴著呢……餓得沒法了,才領到鎮上去的。」

大梅感慨地說:「可不,要不是解放,哪有我的今天哪。」

七嬸咂著舌說:「聽說,你給周總理都唱過戲?!」

大梅笑著說:「唱過。」

有人就羨慕地說:「只怕那北京,你也常去吧?」

大梅笑著說:「去過。」

有人就感嘆道:「值了,梅,你這一輩子值了!算是燒高香了!」

七嬸接著說:「梅呀,說話都老了,常回來看看?這是家呀。」

大梅說:「是呀,無論走多遠,這都是家,我是多想回來呀!可我也做不了主啊。按說,我一個唱戲的,能有今天也該知足了。嗨,唱了一輩子戲,只怕想回也回不來了……」

七嬸說:「只要你願回,那還不好說,都盼著你回來呢。」

大梅笑著說:「是呀,千好萬好,不如家好啊。可話又說回來,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哪。」

七嬸說:「好好的,可不能亂說。」

眾人都跟著笑起來。

正說著話,突然有幾個女人擁進來,竟一人牽著一個女孩……她們一進門,領頭的那個媳婦就很響快地說:「嬸子,你不認識我了吧?這回呀,我把恁孫女給你領來了。她打小喜歡唱戲,你就把她領走吧。」

另外的幾個女人也跟著說:「她姑奶奶,孩子給你領來了,你看著辦吧。」

大梅望著來人,遲疑著問:「這,這都是……?」

七嬸說:「這是來福家。這是栓成家。這是大槐家……說起來,都是近門的侄媳婦……」

那領頭的女人說:「您雖說是名人,咱可沒出五服哪!你侄孫女的事,你不會不管吧?」說著,就把小妞往前推。

大梅看了看那小姑娘,說:「妞,多大了?」

那小姑娘怯怯地說:「八歲半。」

另一個小姑娘說:「七歲半。」

還有一個說:「九歲。」

大梅說:「呀,多好的妞,咋不上學哪?」

那領頭的女人嘴快得像刀子:「上學?你沒看學校那樣子,破破爛爛的,好點的老師,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凈『民辦』,能學個啥?我還怕砸著孩子呢!要是能像您一樣,唱成個名角,不啥都有了?妞,快,給你姑奶奶磕個頭,就算認到你姑奶奶跟前了……」

於是,三個小姑娘就聽話地跪了下來……

大梅忙起身拉住說:「這是幹啥?將我呢?起來,快起來,別苦了孩子了。你們這是幹啥呢?可不能這樣!這樣就把孩子給害了。唉,我那時候是啥年月?我那時候學戲是沒有辦法,是為了討口飯吃。就因為沒文化,打小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啊!你們可千萬千萬別往歪處想,還是讓孩子好好上學吧!要是真想學戲,也得先把學上好,可不能再當睜眼瞎了!」

那些女人有些無奈地說:「你不知道,那破學校,房都快塌了!……」

大梅說:「是么?咋不修修哪?」

這時,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修?誰管哪?!村裡吧,商量了多少回,就是湊不起這個錢。找上邊吧,上邊也說要修,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嗨,說來說去,還是個沒指望!」

大梅突然站起來說:「改天我去看看。」

小妹不死心。

於是,她每天對著大梅錄製的盒帶練功,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自己唱腔上的不足。連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也是一邊吃一邊聽著大梅的唱腔盒帶,在心裡暗暗地琢磨著。有天晚上,她突然跑到了琴師老胡的家裡,手裡提著一些禮物。

老胡看了她一眼,說:「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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