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大梅是最後一個趕到邯鄲的。

那輛桑塔那轎車把她送到了一家賓館的門前,大梅一下車,四下里看了看,就吃驚地問:「人呢?就住這兒?」

小韓跟在她身後,給她提著那個帆布包,說:「就這兒,房間已經給你安排好了,203。」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其他人呢?」

小韓說:「其他人都在東邊呢。」

大梅一聽,說:「東邊?東邊啥地方?」

小韓說:「申老師,你別問了。團里有安排……」

大梅說:「這孩兒,我咋不能問?」說著,她往上又看了看,「這房間,一晚上多少錢?」

小韓說:「也不貴,才一百二。有暖氣,能洗澡還……」

大梅說:「這孩兒,一百二還不貴?不住,我不住。」

小韓說:「房子已經訂下了,你不住能行?再說了,天太冷,你這麼大歲數了,身體也不好……這都是團里特意安排的。」

大梅扭頭就走,說:「不住,我不住。」

小韓急了,忙拉住她說:「老爺子,你不住咋辦?你說你想住哪兒?」

大梅扭過頭,說:「住哪兒?你們住哪兒我住哪兒,我跟大夥住一塊嘛。」

小韓說:「我實話跟你說,團里除了你,誰也沒安排住的地方,都是打的地鋪,在後台上住著呢!」

大梅一聽,說:「我跟大夥住一塊,也住後台。」

小韓氣了,說:「你知道咱們這趟演出主要是賣啥哩?!」

大梅一怔,說:「賣啥?」

小韓說:「就是賣你這塊『牌子』哩!不亮你的『牌子』,台口根本就定不下來!你知道吧,團里安排你住好一點,就是怕凍著你了,萬一你病倒了,這戲就沒法唱了!」

大梅一怔,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大熊貓,也沒那麼嬌貴,我小心點就是了。」

小韓說:「老爺子,你怎麼這麼固執呢?後台上沒有暖氣,這有暖氣有啥的,你放著福不享,圖啥呢?」

大梅嘆了口氣,小聲求告說:「孩兒,我給你說實話吧。我一個人住這兒,太孤,夜裡,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受不了……我跟大夥住一塊,熱鬧,這心裡還好受些。孩兒,你就讓我跟大夥住一塊吧。」

小韓說:「要不,讓小妹來陪著你?」

大梅說:「不,不,一百二,凈扔錢。」說著,頭前走了……

傍晚,天下起雪來,飄飄揚揚的大雪,雪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像彩紗一樣在空中織著……

劇院門前,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戲馬上就要開演了,邯鄲的觀眾正在陸陸續續地進場……戲是早就定好的,票也早就賣出去了,因此這場大雪並沒有影響演出。有了這場雪,觀眾反而比往常多了。

後台上,演員正在做演出前的準備。由於後台上沒有暖氣,蘇小藝怕大梅凍著,萬一生病誤了場就不好辦了,於是就派了幾個青年演員過來給大梅加些衣服。他們手忙腳亂的用被褥把申鳳梅包起來,一邊包一邊說:「厚一點,得厚一點……」

這時,有人提來了一桶滾燙的熱水,放在半彎著腰的申鳳梅跟前,又加上了一條被褥,把她嚴嚴實實地裹進去,於是,申鳳梅就趴在那桶熱水上,一口一口地「哈」那熱氣……

幾個年輕人不放心,每隔一會兒都要問問:

「申老師,沒事吧?」

「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突然,大梅從被褥里探出頭來,猛出一口氣,只見她滿面通紅,喘著氣說:「好一點,好一點了。」說著,又鑽進被褥里去了……

這時候,劇場里已坐滿了人。鈴聲響過之後,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有一個青年演員舞著唱著走了出來……

在後台,大梅仍在「哈熱氣」。小韓提著一桶熱水來到裹在被子里大梅跟前,把那桶已「哈」涼了的水換出來,又把那桶滾燙的熱水放進去……並趁機問道:「申老師,咋樣?後半場能上不能?」

大梅一邊喘著氣,一邊說:「好多了,這喉嚨里好多了,能上。」

小韓說:「那我還得讓他燒水,再好好焐焐。」

當劇院大廳里的那隻巨大的掛表的指針已指到了九點鐘的時候,在化裝室里,等候上場的大梅穿的衣服已全部脫去,身上只穿著貼身的內衣和內褲……

站在一旁的小韓不停地搓著手,說:「老師,今天零下十度,冷啊!再加一件衣服吧?」

大梅說:「不行,穿的鼓鼓囊囊的,咋演戲?」

小韓手裡拿著準備給大梅上裝的戲衣,用戲謔的口吻說:「老爺子,你凍壞了咋辦?要不,腰裡加一根繩,勒緊吧,這總行吧?」

大梅說:「行,加根繩行。你沒聽人家說,腰裡束根繩,強似穿一層。就加根繩吧。」

這時,小韓靈機一動,說:「這樣行不行,加個熱水袋?用繩子捆上……」

大梅說:「不行不行,這不行,正唱著,萬一掉了咋辦?那洋相就出大了!」

於是,小韓就只好給大梅腰裡束上了一根繩子……

大梅連聲說:「緊點,勒緊點。」

鑼鼓聲響後,終於輪大梅上場了……有人在舞台角上小聲喊道:「申老師,走了!」

大梅一挺身,便踩著「點」走了出去,待唱過一段後,場上立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晚十時,在劇院大門外邊,突然,有一輛郵局的專用摩托車飛一樣地開來,開摩托的小夥子在劇院門前來了個急剎車,停下後,他拿著一個電報夾快步跑了上去。

幾分鐘後,這份電報便傳到了後台上。導演蘇小藝看了電報之後,一言不發,便慌慌地找朱書記去了。他默然地把這份電報紙交給了老朱,說:「你看咋辦?」

朱書記接過電報一看,只見電報紙上寫著:

——申秀梅病危,速歸!

朱書記看了電報後,一句話沒說,眉頭先擰起來了……

這時,蘇小藝追問道:「說不說?」

朱書記沉吟了片刻,說:「先別告訴她。」

蘇小藝說:「那……咋辦呢?」

朱書記說:「她太累了,讓她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說吧。」

漫天皆白,雪仍亂紛紛地下著……

凌晨時分,摩托聲再次響起!

又是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劇院:

——申秀梅已於昨日凌晨四時病故,速歸!!

朱書記和導演蘇小藝拿著這封電報,手裡就像揣著一個火炭似的!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一直坐到了天亮!

待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兩人才決定下來。於是,蘇小藝和朱書記一起來到後台上。後台上排列著層層疊疊的、一架一架的單人蚊帳,這就是演員們夜裡休息的地方……

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一頂頂蚊帳,來到了後台角上的一頂蚊帳前站住了;這時,大梅一下子把蚊帳撩開,只見她盤腿在地鋪上坐著,手裡竟然還端著一小碟花生豆,她探出頭問:「有事?」

朱書記說:「你醒了?」

大梅說:「睡不著,早醒了。」

蘇小藝說:「老申,我讓食堂給你下了碗面,一會兒就端過來了。」

大梅狐疑地望著兩人,重複說:「有事?」

朱書記說:「有點事。咱去那邊說吧?」

大梅一邊起身一邊問:「啥事?怪嚴重?」

朱書記說:「嚴重啥?不嚴重,走,去那邊說吧。」

待三人一起來到化裝室,朱書記把化裝室的門輕輕地關上後,說:「老申,坐,你坐。」

大梅坐下後,看了兩人一眼,說:「啥事,還神神秘秘的?」

蘇小藝看了看朱書記,說:「老申,省里來了個通知,讓你去參加一個會。老朱也去,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倆商量了一下,還是去吧。」

大梅說:「啥會?」

朱書記很含糊地說:「省里的會。」

大梅說:「這麼大的雪,來回折騰啥?我不去了。」

蘇小藝說:「還是去吧。咱團的事,省委書記雖然批了,文化廳這邊還得追得緊一點,這是個機會,辛苦一趟,去吧。」

大梅說:「夜裡,我這眼皮老跳,沒別的事吧?」

蘇小藝不語,朱書記忙說:「沒有,沒有。事不遲疑,雪這麼大,你吃碗面,咱還是早點走吧。」

平原上,漫天飛雪,整個世界都彷彿凍住了。

一輛桑塔那轎車獨獨地在風雪中行駛著,路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

在車上,朱書記咳嗽了一聲,突然說:「葯,葯帶了沒有?」

大梅愣了一下,說:「葯?啥葯。」

這時坐在前邊的小韓扭過頭說:「帶了,速效救心丸我帶了。」

朱書記點了點頭說:「噢,噢。」說著,他把眼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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