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黑頭的病經過多方治療,有了一些好轉,他已能拄著棍多多少少地走一點路了。他是個心躁的人,就這麼剛能走幾步路,他就再也躺不住了。於是,他就這麼一拐一拐的走著,那眼神看上去仍有病態,獃獃的,痴痴的,可他還知道看戲,每天都要去劇院或排練廳看戲。因為怕他再摔跤,每天都讓那個小保姆跟著他。

黑頭出門後,走的幾乎是一條直線,是從不拐彎的。他總是表情獃滯的、一腳硬一腳軟的在街上走著,從家門口直接走到劇院的門口。有戲了,他就進去看,沒戲了,他就再直直地走回來。

這天,他又像往常那樣,直直地朝劇院走來。可待他在那小保姆的攙扶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艱難地來到劇院門口時,看大門的老頭卻給他擺擺手,大聲說:「老黑,沒戲,今兒沒戲。」

黑頭不理他,仍直直地往裡走……

這時,那老頭拽住他,再一次擺擺手,大聲說:「沒有戲!」

黑頭這才站住了。他怔怔痴痴地站在那兒,嘴裡嗚嗚啦啦地說:「……沒戲?」

那老頭又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沒戲!」

這次,黑頭像是聽明白了。他扭過身去,又是直直地往回走……當他回到劇團大院的時候,卻沒有回家,又直直地朝排練廳走去。當他一瘸一瘸的來到排練廳門口時,見門是關著的,他就扒著門縫兒往裡看……此時,又有人走上來告訴他說:「今兒不排……」

黑頭怔怔地立在那兒,人像是在夢裡一樣,說:「不、不、不懷(排)?無無無話不懷(為啥不排)?!」

他就那麼站了片刻,臉上的黑氣就下來了!

大梅病了。

連演了一百場之後,她就累病了。過去,有點小病什麼的,吃點葯也就熬過去了。可這次不行了,她一天數次腹瀉,有兩次竟然在演出時拉在了舞台上!這樣熬了有十幾天,拉得她成了「一風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於是,劇團一回來,大梅就去了醫院。

醫院裡看病的人很多,連挂號也得排隊,大梅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排隊挂號。可她沒排多久,就被人們認出來了,不斷地有人走過來關切地說:「大姐,你,你怎麼來了?身體不舒服?你先看吧……」

大梅說:「不,不,排吧,都很忙。」

那些人就死拉活拽地非讓大梅到前邊來,大梅也就不再謙讓了。待她進了診室,醫生一看是她,忙站起來,趕快拉把椅子讓她坐下,而後,問了病情,仔仔細細地給她檢查了一遍,接著,在讓她做了一系列的化驗之後,醫生很嚴肅地對大梅說:「大姐,你這病不輕啊,住院吧。」

大梅一聽,像燙住了似地,忙說:「住啥院哪?我不住院,我又沒啥大病,你給我開點葯就行了。」

醫生很嚴肅地說:「糖尿病還不算大病?你真得注意了!你還不光是血糖高,你的心臟也有問題,另外,你還有慢性腸炎……」

大梅笑著說:「我知道機器老了……毛病慢慢就出來了。不要緊,你給我開藥吧。」

醫生懇切地說:「我看還是住院吧?」

大梅說:「開點葯,開點葯就行了。」

醫生再一次囑咐說:「我再說一遍,你可真得注意了!」

大梅說:「我注意,我一定注意。」

從醫院出來,大梅回到家,她把葯放在桌上,四下里看了看,詫異地說:「哎,人呢?」

一會兒工夫,黑頭回來了。

他直直地從外邊走回來,就那麼往擺在門口的椅子上一坐,不動了……這把藤椅是大梅特意讓人給他訂做的,就是讓他走累的時候好坐下來歇一歇。可每次把藤椅搬出來的時候,黑頭就一定讓小保姆把那條皮鞭也取下來,拿到外邊,放在他的手邊上。

大梅從屋裡走出來,見老黑回來了,就隨口說:「我說呢,這人上哪兒去了?……」說著,她走到黑頭跟前,拿著一支煙,說:「哥,練練你的手,給我點支煙。」

黑頭鐵著臉不動,看上去氣呼呼的……

大梅站在那兒,詫異地問:「哥,你是咋啦?」

不料,黑頭抓起那條皮鞭,劈頭蓋臉地朝她打來,一下子就把那支香煙打掉了!

那小姑娘剛要上前勸阻,大梅給她使個眼色,說:「小慧,你別管。」

大梅站在那裡,不躲不避,又拿出一支煙來,笑著說:「哥,好哥,給咱點支煙唄?」

黑頭更氣了,他揚起那隻好手,又是一鞭抽下去,一下子把煙給她打掉!接著,他嘴裡嗚哩哇啦、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大篇:「今兒沒戲?咋連戲都不排了?劇團不排戲?幹啥吃的?!」

這時,大梅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著說:「哦,我知道了。今兒沒戲,也不排戲了,歇哩。是休息哩。哥呀,人都才回來,不得洗洗衣服,歇幾天?」

黑頭抬起頭來,遲疑了一會兒,嘴裡仍嗚哩哇啦地說:「休、休息?我、我、我咋不知道?……」

大梅忙說:「怨我。怨我。讓我通知你,我忘了。」

黑頭喃喃說:「忘,忘了?」

大梅說:「可不,一回來就忘了。你看我這記性?」說著,大梅從地上拾起那支煙,遞給黑頭,說:「哥,給咱點一支吧?」

黑頭仍固執地問:「歇、歇幾煙(天)?」

大梅說:「七天。」

黑頭嘴裡「噢」了一聲,這才接過煙來,用那隻好手拿著火機,那隻半癱的手抖抖嗦嗦地點煙,兩隻手總是配合不好,一次一次的……終於,還是湊在了一塊,把煙點著了。

大梅笑著說:「好,好,有進步。再練一段,等你徹底好了,就能上戲了。好好練吧,你這手,還得練哪。」

看老黑成了這個樣子,大梅心裡清楚,他永遠上不了舞台了。這麼想著,她心裡突然有些凄涼……

大梅安置好老黑,就到劇團辦公室來了。她心裡清楚,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早早晚晚的,也會有那麼一天……有些事,她想跟老朱談談。

進了辦公室,大梅見只有老朱一個人在,就對他說:「老朱啊,我不能再這樣唱了……」

朱書記聽了,一驚,說:「怎麼了,老申?你的身體查得咋樣?」

大梅說:「身體也沒啥大不了的。問題是,我不能這樣老霸著舞台呀!你也看出來了,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老這樣下去,劇團以後咋辦呢?!得讓年輕人上啊!得有人接班哪!」

朱書記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說:「老申,你說得對。不過,一時半會兒,怕觀眾不認可呀!出去演出,你也都看著呢,你不出場,觀眾不認哪!」

大梅說:「得想辦法,得趕快把他們帶出來……儘快讓觀眾認可。你說呢?」

朱書記說:「你說得都對。到底是老同志呀!這樣吧,你帶一帶吧,你親自帶帶他們……」

大梅說:「行,我帶。另外,必要時,也可以讓他們掛我申鳳梅的『戲牌』!」

朱書記開玩笑說:「你不怕砸了牌子?」

大梅說:「只要能把他們帶出來,我不怕。」

大梅說完,站在那兒,遲遲疑疑地,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像是無法張口的樣子……

朱書記看出來了,就問:「老申,你還有啥事?有事你說。」

這時,大梅嘆了口氣,說:「說起來,我本不該張這個嘴。凈給團里添麻煩。可我那口子,他是個戲筋。他一輩子都迷到戲上了。離了戲他活不成。我想,出去演出時能不能讓我帶上他?」

朱書記默默地望著她,好久才說:「老申,你拖著個病人,也不容易呀!行啊,老黑雖然有病,也是團里老人了。就帶上他吧。」

大梅遲遲疑疑地說:「我還有個要求。如果可能的話,讓團里也給他開一份演出工資吧……」

這一次,朱書記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才很勉強地說:「要說,這也不算過分……」

大梅趕忙解釋說:「朱書記,你領會錯了,我是那種貪錢的人么?我只是想讓他心裡好受些。至於這份工資,由我來出,僅僅是讓團里轉給他,讓他覺得他還有用,不是個廢人……不過,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哇。」

朱書記點點頭說:「明白了,老申,我明白了。」

大梅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沒走多遠,剛一拐彎,崔買官突然從旁邊閃了出來,攔住她說:「師姐……」

大梅一驚,說:「你怎麼跟鬼樣?嚇我一跳。」

崔買官可憐巴巴地說:「師姐,你還記恨我吧?」

大梅看了他一眼:「記恨。」

崔買官悻悻地說:「師姐呀,說來說去,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一直記著。」

大梅氣呼呼地說:「我記恨你,是你把功夫丟了!你想想,一個演員,把功夫丟了,你是個啥?!」

崔買官很委屈地說:「師姐,嗓子倒了,也不能怪我呀?我不想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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