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那是一個瘋狂的夏天。

遊街的時候,導演蘇小藝是挨罵最多,挨唾沫星子最多的一個!因為他胸前的牌子上寫的是「大流氓大右派蘇小藝」!在民間,作風問題是最讓人看不起的,他這「大流氓」的牌子一掛出來,挨打的機會就比旁人多多了!有些婦女甚至用西瓜皮砸他!

最讓蘇小藝羞愧的是,王玲玲竟然為他也受了牽連。崔衛東竟然把大字報貼在了玲玲宿舍的大門口!那天玲玲起來一看,門上貼著一張大字報,大字報上竟還掛著一雙破鞋……

就在這天的早上,青年演員王玲玲割腕自殺了!

這一下驚動了全團的人。由於發現得早,玲玲被送進了醫院,最後還是被搶救過來了。可是,從此,玲玲被人送回了家中,再也沒有回來……蘇小藝知道後,兩手揪著自己的頭髮,大哭了一場!他甚至高叫著:「殺了我吧!我不是人!殺了我吧!」

可是,在紅衛兵眼裡,右派導演蘇小藝只是一隻「死老虎」,可「死老虎」也是要打的。於是,他也被關起來了,就關在隔壁的一間囚室里。這間囚室是由女廁所改的,比較小,只有二三平方的樣子。蘇小藝被關進來後,開初,他像死人一樣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由於地方太小,他根本就伸不開腿,過了一會兒,當他站起來時,又像狼一樣,在這隻有幾平方的囚房裡走來走去……他畢竟當過右派,是住過幾年監獄的,心裡並不那麼怵。所以,他對自己說:我要鍛煉。我必須鍛煉。

當他走了幾個來回後,突然聽到了什麼動靜,這時,他靈機一動,兩手抓住窗上鐵欄,竟然背起詩來:

既然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上帝,

噢,父親!都要你的女兒死亡,

既然你用誓言取得了勝利——

請用刀刺進我袒開的胸膛!

相信吧,我的父親!相信這句話:

你的孩子的血是純凈的,

它和我祈禱的福澤一樣無瑕,

它純凈有如我最後的思緒……

在囚室,大梅本已下定了要死的決心,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可當她抓住那根已綁在窗欞上的繩子,卻突然聽到了蘇小藝背詩的聲音!一時,她熱淚盈眶!她心裡說,老蘇,這不是老蘇么?!天啊,真是老蘇!

可是,大梅實在是不想再受這份罪了,她嘴裡仍然說:「死吧,叫我痛痛快快死吧!」

然而,就在這時,黑頭提著一個飯盒走進了關押人的院子……

只聽一個紅衛兵高聲叫道:「站住,幹啥呢?!」

黑頭悶悶地說:「送飯。」

那紅衛兵看了他一眼,說:「放下吧。」

黑頭探身往裡邊看了看,那人立刻說:「快走,快走!看啥呢?都是壞人!不準看!」

此刻,黑頭突然放開喉嚨,高聲喊道:「大梅,好好活著!我等你出來!」

立時,有七八個紅衛兵吆喝著趕出來,把黑頭推推搡搡地哄走了!黑頭一邊掙著身子,一邊吼道:「推啥推?老子也是貧下中農!」

大梅聽見喊聲了,那是黑頭在叫她,那是她大師哥在叫她,她真想死啊!可是,她遲疑了一下,手裡的繩子卻慢慢地鬆開了……

大街上,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

街口的大喇叭里,仍播送著大批判文章……

大梅已先後遊了八次街了!每次遊街回來,她都頭疼欲裂!這時候,她已不再害怕「展覽」了,也不覺得丟人了,反正已經這樣,不要臉就不要臉吧。可她仍是一次次地動著死的念頭,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呀!那樣的人格污辱,那樣的折磨,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她的頭髮已經快要被人揪光了,她臉上一次次地被人潑上墨汁!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臉,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牛鬼蛇神」,是不齒於人類的「狗糞堆」了!當把那些揪掉的頭髮一綹一綹地掛在牆上的時候,她又一次在心裡升起了死的念頭。可是,她囚室里的那根草繩已被人搜走了,她連死的權利都喪失了!

她多想給人說說,她不是壞人,她是一心跟黨走的,她給周總理唱過戲,她給那麼多的人唱過戲……她真不是壞人哪!可是,誰聽她說呢?夜裡,她睡不著覺,就一次次地慢慢扶著牆站起來,身子倚靠在牆上,一點一點地練著往上抬胳膊,她的胳膊被人扭傷了,每抬一下,都鑽心地疼痛……她心裡說,我老虧呀,我得活著,我得活到能說話的一天,到時候,我一定要跟人說說!

於是,她開始了頑強的練習。囚室裡邊的牆上,已划出了好幾個道道,那是她一次次頑強練習後,胳膊能抬到的地方……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她也試著伸一伸腿腳……

她心裡說:黑哥說了,我是個戲!活著是戲,死了也是戲!

人已到了這份上,就做個戲吧!

這天上午,大門口突然傳來了喧鬧聲!

彷彿是突然之間,大約有一二百個農民忽一下擁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大營村的二怪。二怪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衛兵袖章,氣洶洶的領人衝到了這個關押文化藝術界壞人的地方。

把門的紅衛兵攔住他們說:「幹什麼?幹什麼?!」

二怪故意伸了伸胳膊,把胳膊上戴的紅衛兵袖章展了展,大聲說:「幹啥?抓人!」

把門的人頓時慌了,說:「抓誰?!」

二怪說:「抓誰?抓申鳳梅!她在我們那兒放過毒,我們要把她揪回去批鬥!」

把門的紅衛兵一聽,說:「噢,一家人,一家人。革命不分先後,我們也是要批鬥她……」

二怪說:「我們貧下中農堅決要把她押回去批鬥!肅清她的流毒!你快把人交出來吧。」

把門的說:「批鬥可以,是不是讓我請示一下?」

二怪一揮手說:「都是造反派,還請示個屁!押走!」沒等他的話落音,農民們忽的一下全擁進去了……

進了院,二怪領人把門打開,在一片口號聲中,他把一頂事先準備好的「高帽子」戴在了大梅的頭上,眾人圍著她,一邊走一邊高呼口號:「打倒申鳳梅!打倒大戲霸!……」

就這樣,在眾人的簇擁下,大梅糊糊塗塗地被他們押走了……

幾百人忽拉拉地在大街上走著,他們一邊走一邊呼著口號,一時誰也鬧不清這些農民到底要幹什麼。可是,當他們來到郊外的一個路口上時,二怪一招手,眾人都站住了,此刻,只見有一輛馬車從西邊趕了過來,很快地停在路邊上……到了這時,二怪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說:「快,快!」說著,他把胳膊上的紅衛兵袖章往下一取,隨手裝在了褲子兜里,而後把那隻紙糊的高帽子從大梅頭上取下來,說:「大姐,讓你受苦了!快上車吧。」

到了此時,大梅這才醒悟過來,她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眾人,一句話沒說,淚先下來了……

二怪急切地說:「大姐,此地不可久留,快上車吧。回去再說……」說著,他招呼人把大梅攙到了馬車上,而後,他跳上馬車,親自揚鞭趕車,在幾百個農民的簇擁下,飛快地往大營村趕去!

大梅被大營村的農民救出來了。

其實,這招險棋是老支書一手策劃的。

她被接到大營村之後,被人悄悄地安排在羊圈後邊的一個小屋裡。這小屋雖然破舊,但屋子裡卻打掃得很乾凈,靠牆的地上已鋪上厚厚的乾草,一盞新買的玻璃燈擦得鋥亮。靠裡邊的地方,還有一張土壘的炕桌。飯早已做好了,是大梅最愛吃的芝麻葉麵條,外加一盤炒雞蛋。大梅是含著淚吃下這碗飯的。她覺得一生一世都沒吃過這麼好的飯。

老支書吸著旱煙在她對面坐著,看她吃完飯,老人吸完了煙,把煙灰磕在地上,而後才說:「梅呀,外頭風聲緊,委屈你了,就暫且在這羊圈裡住一段吧……」

大梅說:「大伯,要不是你們,也許我就……」

老支書說:「閨女呀,可不敢瞎想。這人哪,誰沒個三災六難哩?想開些吧。人得往寬處想,你想想,有多少人聽過你的戲呀……」

大梅長嘆一聲,說:「我做夢都沒想到,我成了壞人了……」

老支書說:「現今,這世事,我也唬不透了。按說,這外頭亂鬨哄的,到底是咋回事呢?許是朝里出了奸臣了?……依我看,怕是朝里出奸臣了。」

大梅不語,因為她想不明白……

老支書說:「你是唱戲的,你會不知道?自古以來,奸臣當道,這忠臣就沒好果子吃。那岳飛,岳王爺,十二道金牌傳他,不活活讓奸臣害死了么……」

這時,二怪又端著一碗雞蛋茶走進來,他說:「大姐,鄉親們都要來看你,叫我擋住了,我是怕跑了風……你再喝碗茶吧。」

老支書卻命令說:「二怪,你立馬給我進城一趟,給你大哥捎個信兒,別讓他急。就說人在我這兒,讓他放心吧。」

二怪應了一聲,剛要出去,老支書又叫住他說:「你給民兵交待了沒有?你大姐在咱這兒住著,民兵要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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