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那個夜晚是申鳳梅終生都不會忘懷的。

那天晚上,劇場里座無虛席,人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些青年演員多次從幕布的縫隙里往下看,希圖能看到什麼,可是,有那麼一排座位仍然是空著的……就在演出臨開始前的五分鐘時,倏爾,劇場里突然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人們才發現,周恩來總理、鄧穎超同志和一些中央領導人到劇院里看戲來了……掌聲響起時,周恩來揮動著大手和藹地向人們招手致意!

片刻,開演的鈴聲響了,大幕徐徐拉開……

臨上場之前,大梅的腦海里曾一度出現過空白。有那麼一刻,她幾乎忘記了她身在何處。是老黑的一腳把踢醒的!那時,黑頭就在她的身後站著,當她發愣的那一刻,黑頭二話不說,照著她的屁股就是一腳!那一腳來的正是時候,就是那一腳,一下子就把她的演員意識踢出來了,她渾身上下陡然間就有了演出的激情,舌頭上像是掛上了一連串的唱詞,一字一句都歷歷在目,好了,她一下子就徹底地放鬆了,剩下的就是演出了。所以,當她一嗓子喊出去時,人未出場就先來了個滿堂好!

當這麼一場重要演出開始時,導演蘇小藝反而被隔在了劇場的外邊,成了劇團進京以來的唯一的一個閑人!

他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蹓躂了一會兒,而後,他晃著晃著就晃到了一家郵電局的門前,看見電話的時候,他的心一動,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於是就下意識地走了進去,交過錢之後,他進了一個玻璃隔起來的電話間,拿起了電話,他等了很久之後,電話終於接通了,蘇小藝心裡很苦,卻笑著對著話筒說:「……李瓊么?我小藝,小藝呀。你好么?孩子好么?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劇團晉京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知道么,周總理來看戲了!好多中央領導都來了。我……?見了,當然見了!我還跟總理握了手呢!總理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姓蘇,叫蘇小藝,真的,真的……是呀,是呀……哭?我……我是高興,太高興了……」說著,蘇小藝淚流滿面!

出了郵電局的門,蘇小藝心裡才略微好受了一些。這時候,天已漸漸黑下來了,華燈初上,北京街頭到處都閃爍著亮晶晶的路燈,蘇小藝在路燈下緩緩地走著,突然之間,他很想去母校看看,於是,就在一個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著,可是等了很久,車沒有來,最後,他心裡說,算了吧,算了。說著,他又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走著,走著……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你是誰?蘇小藝。蘇小藝是誰?導演。對了,你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劇團的導演么?你也就是個導演……戲導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你還爭個什麼?你有什麼可爭的?如果人家不用你,你是個屁!對了,你就屁也不是……你知足吧。」

劇場里,演出結束了,觀眾席上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梅等演員一次又一次地出來謝幕……這天晚上的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片刻,周總理和一些中央領導人在掌聲中走上舞台,跟演員們一一握手……當周總理走到大梅跟前時,他親切地握住她的手說:「申鳳梅同志,你演多少年戲了?」

申鳳梅由於太激動,心一慌,竟回答說:「我演兩年了……?」

總理笑著探身問:「兩年?」

這時,申鳳梅才明白她說錯了,就有點不好意思地趕忙糾正說:「總理,我演二十多年了。」

總理笑著問:「哦,你演的還有諸葛亮的戲嗎?」

申鳳梅說:「有,還有《空城計》、《諸葛亮弔孝》……」

周總理笑著點了點頭,對申鳳梅說:「好哇,你把諸葛亮演活了!」繼爾,他又用讚賞的語氣指著申鳳梅對眾人說:「河南的諸葛亮會做思想工作!」

一些中央領導同志都跟著笑了。接著,周總理笑著揮揮手對眾人說:「大家合個影吧。」

一時,鎂光燈閃閃爍爍,留下了美好的光輝瞬間……

合影后,演員們一個個激動地鼓起掌來!

當周總理臨走下舞台時,卻突然停住身子,又專門對交際處的一個處長招招手,小聲說:「演員同志很辛苦,請河南劇團的同志到小餐廳去就餐。」

處長趕忙說:「總理,你放心吧。」

當夜,按照總理的吩咐,演員們全都坐車到中央直屬機關的小餐廳去吃夜宵。這對演員來說,實在是不可想像的。坐上車的時候,她們一個個都激動地你看我,我看你,心裡都藏著一句話,中央領導都吃些什麼呢?!一直到進了小餐廳之後,一個個還都愣愣的,顯得很拘謹……

午夜時分,當吃完夜餐的演員們登車返回時,有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追出來,非常有禮貌地說:「申鳳梅同志,總理的電話。」

大梅聽了,一下子怔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朱書記和一些演員,趕忙推了她一把:「快,快去呀!」

大梅在眾人的簇擁下這才急忙跑回去接電話,她拿起話筒,激動地叫了一聲:「總理——」只聽總理在電話里說:「鳳梅同志么?吃過飯了么?哦。中直有個舞會,我請劇團的同志們來跳舞吧?」

大梅一聽,又怔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眾人在一旁著急地小聲說:「不會呀,咱不會跳呀……」這時,大梅激動得語無倫次地說:「總理,我是鳳梅,謝謝總理關懷。我們不會跳舞,也怕影響您老人家休息。我們,非常感謝總理的關懷!」

於是,周總理在電話里說:「那好,你們休息吧。我有空看你們演的『李天保』!」

待電話掛了之後,大梅還緊緊地攥著話筒,攥了一手的汗……

當演員們坐車返回時,大家的心才徹底松下來了。於是車上響起了一片歡呼聲:「我們見到總理了!我們見到總理了!」

天已是後半夜了,導演蘇小藝仍然在桌前修改劇本,他心裡苦辣辣的,實在是睡不著呀!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蘇小藝怔怔地抬起頭,問了一聲:「誰呀?」說著,站起身來,把門拉開了——

這時,大梅和黑頭雙雙在門口站著。黑頭手裡捧著一個大荷葉包,包里放著一包花生豆,一包豬頭肉,一包醬牛肉,一條煙,一瓶北京二鍋頭……

蘇小藝愣愣地說:「這麼晚了,你們……?」

黑頭爽快地說:「跟你喝二兩!」

蘇小藝默默地望著他夫妻二人,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可心意他是明白了。很快,桌子就拉開了,上邊擺著攤在荷葉上的花生、豬頭肉、醬牛肉和盛了酒的三個茶缸……

當他們端起酒杯的時候,蘇小藝突然哭了,他流著淚說:「大姐,你放心吧,我沒有怨言。真的。能讓我來,已經是非常難得了。我知道,能讓我來,是大姐你做了工作的。你放心,我不會有怨言。我只是覺得……慚愧。」

黑頭說:「兄弟,喝,咱喝。你也是個直性人……」

大梅望著他說:「兄弟,你是幕後的,你一直站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可你出了多大力我知道,大姐從心裡感激你呀!」

蘇小藝眼裡含著淚,再次端起茶缸說:「大姐,來,不說別的了,祝賀你演出成功!」

大梅說:「這也是你導演的成功!是你導得好……」喝著,說著,大梅哭了,大梅哭著說:「兄弟呀,我一個窮要飯的,要不是新社會,哪有我的今天哪?!我不但能拜馬連良先生為師,連總理都見了呀!這是多大的榮譽呀!你說,咱會幹啥?咱不就會唱兩句么?……從今往後,更得好好唱,唱死在舞台上都沒話說!」

黑頭一口一口地抿著酒,他也醉了,他帶著幾分醉意說:「我知道你能紅,我知道……」

大梅流著淚帶笑說:「那時候,你沒少打我……」

黑頭乜斜著醉眼說:「噫,你是誰呀?不敢,可不敢了……」

大梅說:「我知道,你是個紅頭牛,該打還打。你是為我好,打的是戲。不過,這次進京,我算是開眼界了,咱是從唱地攤過來的,確實粗糙,要不是老蘇提醒,越調哪會有今天哪……」

蘇小藝已是半醉,他口吃地說:「不,不,大姐,大、大姐……你錯了。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我知道了什麼叫大演員,什麼叫百折不撓!自從你拜師後,提高得真快呀!真的,真的。其實,人生就是一台戲呀!」

大梅說:「是啊,我從先生那裡學了很多東西。往後啊,咱好好演。不管別人說什麼,心放正就是了。」

蘇小藝又端起茶缸,說:「對。大姐說得對。深刻,深刻……」片刻,他喃喃地說:「大、大姐,總理好么?他身體好么?他老人家跟你握手了么?……」

大梅說:「總理好著呢。手也握了,還合了影,請我們吃了飯……咱一個地方劇種,做夢都想不到啊!」

蘇小藝說:「讓我握握你的手,這是總理握過的手啊!……」說著,他伸手去握,卻抓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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