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事過兩天後,大梅心裡一直不好受。她有一個疑問一直想問問那個「老右」。終於,挨到了這天晚上,排練廳里再沒別人的時候,她就獨自一人找蘇小藝來了。

進了排練廳,卻見蘇小藝獨自一個在排練場的「小舞台」上站著。看見他,大梅就更覺得這人怪!他平時總是躬著腰走路,可當他一旦站在舞台上,立馬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身量、腰板、頭顱,都挺得很直!他站在那裡,一副神遊萬里的樣子,面對著空蕩蕩的排練場,「刷!」地把脖里的圍巾一甩,朗聲道: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默忍受命運的暴虐,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要是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

正當他朗誦《哈姆雷特》時,不料,卻見大梅悄沒聲地就進來了。他嚇了一跳!嗓子一頓,急忙改口道:

張三李四滿街走,

誰是你情郎?

氈帽在頭杖在手,

草鞋穿一雙……

大梅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通通地走到他的跟前,說:「老蘇,你是姓蘇吧?我這人麥秸火脾氣,心裡藏不住事,你也別計較。我用水潑你我不對,我來給你道個歉。可我還得問問你,你為啥要反黨?!」

蘇小藝的腰又慢慢地躬下去了,他喃喃地說:「我有罪。我有罪。」

大梅說:「你別給我繞。繞啥繞?你直說。有話直說。」

蘇小藝愣了片刻,小聲問:「您,就是申鳳梅,申大姐吧?」

大梅直直地說:「是。大梅。」

蘇小藝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姐,你……讓我說實話?」

大梅說:「說實話!」

蘇小藝眼裡的淚掉下來了,他默默地說:「天地良心,我沒有反黨。我是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是吃國家發的助學金才讀完大學的……我怎麼會反黨哪?」

大梅一聽,怔了,說:「那你,那你……是咋回事?」

蘇小藝扶了扶眼鏡,遲疑了一下,再次問:「說實、實話?」

大梅說:「實話!」

蘇小藝在台沿上坐下來,說:「我給報社投了一個小稿,是個只有幾百字的小文章,套用了一個連隊的小笑話,說是一個領導下去視察,戰士們列隊歡迎。領導說,同志們好!戰士們就說,首長好!領導說,同志們辛苦了!戰士們說,為人民服務。往下,領導拍了一個戰士的肩膀,說:小夥子挺胖的。戰士們一時沒詞兒了,就齊聲說:首長胖!說起來,就這麼個故事,我改了幾個字,我把『連隊』改成了『劇團』,把『戰士』改成了『演員』,把『首』長改成了『局』長,壞就壞在『局長胖』這三個字上……」

大梅一聽,忍不住「吞兒」聲笑了,說:「就這事兒?不會吧?」

蘇小藝說:「主要就是這件事。」

大梅說:「就『局長胖』?」

蘇小藝說:「就局長胖……」

大梅說:「那,局長就是胖?」

蘇小藝忙著解釋:「我是無意的。我確實是無意的。要說,要說……局長……是、是胖點。」

大梅兩眼直盯盯地看著他,說:「你可說實話。」

蘇小藝說:「當然,我平時也給領導提過意見。但要說我反動,能上綱上線的,主要指這件事……大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原單位打聽。我要說半句假話,你啐我!」

大梅說:「這不對呀,你應該往上邊反映么。我不信,我不信!」

蘇小藝不吭了,就那麼默默地坐著……

大梅忽地站起來,給蘇小藝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蘇,不管怎麼說,我不該用水潑你,我現在再給你道個歉,鄭重地給你道歉,對不起了。」

蘇小藝默默地說:「沒啥,這沒啥。再說,我也習慣了……」說著,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往兜里摸煙,摸了摸,沒有摸出來,也就算了……

這時,大梅從兜里掏出一包煙遞了過去……大梅也坐下來說:「兄弟,我給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反啥都行,不能反黨。你大姐是個藝人,唱戲的。你想想,舊社會,誰把戲子當人呢?那時候,成天提心弔膽的,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只有解放了,咱才是個人了。要不是共產黨,哪有你大姐的今天?!……」

蘇小藝聽了,竟然哭起來了……

大梅站起身來,說:「算了,算了,你別哭了。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我給你反映!我找上邊反映!」

大梅是個爽快人,她心裡是一點摻不得假的。只從聽了蘇小藝的話之後,她就覺得這事實在是太過分了!於是,她開始主動地去替蘇小藝喊冤了。從地區文化局到宣傳部,她一個一個門坎進,進了門不管見了誰,就跟人家說。見了科長跟科長說,見了局長跟局長說,見了部長,就更得說了,直說得誰見了她就躲!她還是說「……你說說,這事太冤。就那一句,局長胖……」後來,她見找文化局不辦事,就直接去找宣傳部,大梅在宣傳部又是給領導們一遍一遍地反映情況:「……太冤,太冤。這能是政治問題?這不能算吧?說起來就一句,就那一句,局長胖……」最後,反映來反映去,大梅見誰也不敢答覆她。一氣之下,就決定直接去找地委馬書記!

那天,大梅起了個大早,就那麼端著練功的架式,一溜小跑來到地委大院的門口,到門口時,嘴裡還小聲喊著「咚——采——嗆」,突然來一個戲劇上的大「亮相」!……這才站住身子——

傳達室的老頭見了她,笑著說:「是大梅呀,咋,跑這兒練功來了?」

大梅說:「我找馬書記。跑三趟了,都沒見到他……他在么?」

老頭用手捂著嘴,小聲說:「在,在呢。這回可叫你給堵上了。快去吧,那邊那個小偏門裡邊,掛帘子的……」

地委馬書記辦公室在後院,由於他的家屬不在本地,所以他的辦公室是個「寢辦合一」的地方。這是個裡邊住人外邊辦公的套間,外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區域地形圖。馬書記有個早起聽廣播的習慣,他手裡拿著一個微形收音機,一邊看地圖,一邊在收聽「新聞聯播」……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馬書記朝外看了一眼,說:「大梅?進來,進來。」

待大梅進了屋,馬書記一邊讓座,一邊說:「坐吧,坐。聽人說你找我,有事么?」

大梅「咚」地站起來了,說:「馬書記,我找你反映點情況……」

馬書記笑了:「坐下,坐下,坐下說嘛。」

不知為什麼,自從「右派」蘇小藝進了劇團後,買官格外的興奮。他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起得早了。本來,作為劇團的演員,他也是要早起練功的。可他自從倒了嗓子之後,就再也不練功了。每天很晚才起床,起來後也是手裡捧著個大茶缸,轉轉悠悠的,啥事也不幹。可打從蘇小藝來了之後,他反而起得早了。一早就起床,而後就往廁所跑。

這天早上,蘇小藝正彎腰揮著一把大掃帚,在廁所外邊的院子里掃地……不料,那掃帚卻被買官的腳踩住了。買官趾高氣揚地說:「老右,廁所打掃了么?」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一緊張,說:「掃、掃過了。」

買官四下看了看,說:「那個那個……女廁所哪?」

蘇小藝一愣,說:「女、女廁所也要我打掃啊?」

買官說:「廢話!你不打掃誰打掃?!」

蘇小藝低著頭,一聲不吭……

買官手一指,說:「掃去,掃去。」

蘇小藝低著頭說:「好,好,我掃。我掃。」

買官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叉著腰說:「老實點!掃乾淨!」

在馬書記辦公室里,大梅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人家就說個『局長胖』,我看這也沒啥錯。咋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聽說他老婆這會兒正跟他鬧離婚呢,眼看一家人就零亂了。人家也是個人才呀!」

馬書記聽了,撓了撓頭,笑著說:「你這個大梅呀,真是個熱心人哪。」

大梅說:「馬書記,你得管管哪!」

馬書記說:「既然是人才,就當人才使用嘛。」

大梅說:「馬書記,這話可是你說的?」

馬書記皺了皺眉頭,很嚴肅地說:「好。你告訴他們,就說是我說的。」

大梅想了想,又說:「那不行。馬書記,送佛送到西天,你得給朱書記掛個電話,你親自給他說……」

馬書記沉默了很久,終於說:「……好吧。這個電話,我打。」

那邊,大梅剛跟馬書記說通;這邊,大梅就又騰騰地跑回來做老朱的說服工作……

朱書記聽了,沉吟半天,最後才說:「……要不,先讓老蘇當個助理導演?」

大梅急切地說:「也別助理了,還助理個啥?你讓人家幹活,還讓人家心裡惡噁心心的,圖啥哪?馬書記說了,是人才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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