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一九四七年,是大梅時來運轉的一個年頭。

一九四七年,也是中原解放軍由被動防禦轉為主動進攻的一個年頭。在這一年的年底,劉鄧大軍開始南下,戰場上的局面一下子進入了「拉鋸」狀態。沒有多久,中原解放軍接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於是,在隆隆的炮聲中,國民黨軍隊望風披靡,全面潰逃……

那時候,在京漢沿線的大路小路上,到處都有潰敗的是國民黨兵,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人們像羊群一樣被趕來趕去,一時向東,一時又向西。大梅、黑頭、瞎子劉等藝人們被夾裹在逃難的人流中,不時地互相喊著、招呼著,不知該往何處去。當他們重又逃回到漯河時,在一個碼頭上,一片混亂中,卻突然被兩個人攔住了。這兩個人一高一矮,其中一個鼻樑上架著一副斷了腿的眼鏡,這兩個人很客氣地對他們說:「你們是唱戲的吧?」

二梅嘴快,就說:「是啊。」

那人說:「有個叫『鐵喉嚨』的,你們認識么?」

一個藝人手一指,說:「她,她就是。」

那人又問:「是不是還有一個叫『老桂紅』的?誰是老桂紅哇?」

有人趕忙叫道:「他,他就是。」

人群中,藝名叫「老桂紅」的老藝人也趕忙從逃難的人群中站了起來,說:「啥事?」

這兩個人看了看大梅,又看了看「老桂紅」,高興地說:「太好了。可找到你們了。各位願意到部隊去演出么?」

眾人一聽部隊,一時面面相覷……

片刻,有的站起來說:「是中央軍吧?不去。不去。」

有的說:「要是雜牌軍?那就更不能去了。」

有的還說:「不光砸場子,還搶人……」

這時,那矮個子笑著說:「這一點請放心。不會。我實話告訴你們,我就是咱解放軍派來的。解放軍是人民的隊伍,決不會欺壓老百姓的。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這裡很快就要解放了。」

人們亂鬨哄地議論著「解放」這兩個字,一時都不知是什麼意思……

大梅看了瞎子劉一眼,轉過身來,遲遲疑疑地問:「你們……管飯么?」

那戴眼鏡的很爽快地說:「管,當然管了。你放心,解放軍紀律嚴明,決不會欺負你們。到了地方,你一看就知道了。」

瞎子劉說:「梅……?」

大梅走到他跟前,小聲說:「劉師傅,我聽說解放軍紀律嚴明……再說,我看這人面善,不會坑咱。」

瞎子劉說:「那,你就拿主意吧。」

正是兵荒馬亂、走投無路的時候,誰還有閑心看戲呢?沒人看戲,這藝人就沒有活路了。在這時候,只要有人管飯,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於是,大梅想了想,很乾脆地說:「願。我們願。」

那戴眼鏡的說:「好。那就跟我走吧。我介紹一下,我姓宋,這一位姓朱,我們就是咱解放軍派來接你們去演戲的。」

於是,當天晚上,他們這些逃難的藝人就跟著兩人來到了葉縣,這時候葉縣已經是解放軍的駐地了。藝人們一踏入部隊,看上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條。他們不光是說話和氣,更重要是有飯吃了。頭天晚上,他們就吃到了熱騰騰的豬肉燉粉條子!

那鍋是真大呀!鍋里是燙乎乎的豬肉燉粉條;蒸饃在籠屜里敞開放著……

身上圍著圍裙的炊事班長笑呵呵地說:「吃,敞開肚子吃。吃好!」

立時,藝人們一個個手裡端著碗,饞得眼都亮了……

吃過晚飯,大梅等藝人為了報答這頓多日沒有吃過的飽飯,立馬就準備了一場演出……當演出快開始時,他們看見台下整整齊齊地坐著一排一排的軍人,軍容整齊,歌聲此起彼伏,好不威武!

周圍,也有許多老百姓在看戲,軍人和老百姓就像是一家人一樣……這一切都讓藝人們覺得無比親切。

戲開演之後,大梅剛一出場,台下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當晚演出後,藝人們一邊卸裝一邊圍在後台上,紛紛議論說:

「不賴,不賴。這隊伍不賴,咱別走了。」

「豬肉燉粉條子,我還是頭一回吃上!」

「人家多和氣呀!」

「別走了,咱不走了。」

「大梅,你找老朱他們說說,咱不走了。咱賴也要賴在這了!」

「不是老朱,可不敢喊人家老朱——朱同志,人家是朱同志。」

演員們一高興,竟然模仿軍人們的規矩,相互間鞠著躬,打起趣來:

「同志,你好。你好。」

「同志,你坐。你坐。」

「同志,讓讓。請讓讓。」

「同志,請你把臉扭過來。」

正在這時,朱同志和部隊領導出現了,眾人一下子把他圍起來了,都說這隊伍好,我們是堅決不走了……朱同志自然是滿口答應,說:「太好了,部隊正需要這方面的人才哪。」此刻,在場的一位部隊領導握著大梅的手說:「大梅同志,你演得好啊。演得好!」

不知怎的,大梅眼裡的淚一下子流出來了……

第二天上午,朱同志單獨把大梅約了出來。兩人在河堤上走著,朱同志笑著對大梅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大梅一聽,也笑了,忙說:「沒有,沒有。凈好人,這回可遇上好人了!」

朱同志說:「大姐,你說,你過去唱戲是為了混飯吃。可從今往後就不一樣了,你是人民的演員了。」

大梅喃喃地說:「人民?」

朱同志就很嚴肅地說:「對。人民。」

是呀,那時候,她對「人民」的概念還是很模糊的。

從此,他們這些走鄉串村、四處漂泊的民間藝人,一個個換上了不很合身的軍裝,正式成了人民解放軍一員了。

在隆隆的炮聲中,有一面大旗在空中飄揚,大旗上寫著四個大字:勝利劇團。隨風飄揚的大旗下,幾輛牛車在鄉村大道上行進著,坐在牛車上的大梅和藝人們都穿著一身的軍裝,一個個都有了「家」的感覺。大梅激動地說:「再也沒人敢欺負咱了!」

第二年的夏天,漯河市解放了。「勝利劇團」也隨著部隊開進了漯河市區。當部隊進城時,大街小巷鑼鼓喧天,到處都是歡迎的人群,街面上,秧歌隊、高蹺隊在鑼鼓聲中,一邊扭一邊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好不熱鬧!

這一天,勝利劇團的藝人們雖然是坐著牛車進城的,但也覺得無比的驕傲。他們聽見人群中有人喊:「唱戲的!唱戲的!看,快看,軍隊里也有唱戲的?!」一時,就紛紛向人群招手。大梅高興地望著歡迎的人群,心裡說,變化真快呀!

進城後的第十天,在一個萬人的公審大會上,大土匪張黑吞、老八等人頭上插著「亡命旗」被人押著帶上了審判台……

這天,台下萬頭攢動,罵聲不絕!大梅二梅都身穿新換的「列寧裝」喜氣洋洋地在人群中站著,二梅對大梅說:「姐,你看,那人就是張黑吞?中間那個,他就是罪惡滔天的張黑吞?!」

大梅氣恨恨地說:「不是他是誰!」

二梅詫異地說:「個兒也不高呀?」

大梅說:「咦,那時候,他勢海著呢,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小孩一聽他的名字,嚇得哭都不敢哭!」

二梅說:「這會兒,你看那頭低的,不就是個一般人么?」

大梅由衷地說:「解放了,這是解放了。」

二梅手一指說:「姐,看,王三,那是王三。王三尿褲子了!」

這一天應該說是大梅最高興、最解氣的一天了。她親眼看著昔日里威風凜凜的大土匪張黑吞被人押上了審判台,親眼看著王三被人插上了「亡命旗」,親眼看著他們這些無惡不作的人綁赴刑場,執行槍決!

可是,不久之後,部隊開始整編了。勝利劇團也由部隊下放到了地方。那一天,在劇團駐地的一個院子里,藝人們全都集中在院子里站著開會。那會開得極其嚴肅。當年的文化幹事老朱,如今成了新任的劇團支部書記,這位個子不高的山東漢子,身上仍穿著一身舊軍裝,就那麼站在一個小凳上,給大家訓話。他夾著腰說:

「同志們,現在是新社會了。你們已經不再是走鄉串店的舊藝人了,你們是人民的演員!所以,要掃除身上的舊『垃圾』,乾乾淨淨地進入新社會!什麼是舊『垃圾』呢?——黃、賭、毒!什麼是黃、賭、毒哪?啊,這個這個這個,像那種什麼什麼『十八摸』啦,像那種……啊?都什麼玩意兒?!低級趣味么,不能再唱了!聽人反映,藝人中,還有不少吸毒的。現在,還有吸『老海』的沒有?有吸『老海』(毒品)的站出來!」

在舊戲班的藝人中,自然有不少吸「老海」的主兒。這會兒,他們一下子就懵了!人群中,他們一個個傻獃獃地立在那兒,你看我,我看你……頃刻間都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

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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