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這是一座深宅大院,黑頭是蒙著眼被人帶進來的。

院里,放著一張八仙桌。十行班的班主在桌旁坐著,桌上放著一摞銀元和一把手槍。在班主的身後,站著幾條虎凶凶的漢子!

黑頭蒙著眼被人推進來之後,有人給他解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把他按坐在八仙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黑頭睜開雙眼,看見了笑眯眯的王三。

王三笑著說:「黑頭,請你來一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是唱黑臉的,有個綽號,叫『一聲雷』。不錯吧?」

黑頭說:「不錯。」

王三說:「現在我請你幫個忙。你去把你的師妹請來。你們兩個在我這兒同台演出,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怎麼樣?」

黑頭一聲不吭。

王三見他不說話,就把桌上的槍拿起來,又從身上摸出一塊白綢,慢慢地擦起槍來,他把那支槍擦了一遍後,在陽光下照了一下,而後說:「兩條路由你選。你要是答應呢,這銀元就歸你了。你要是不答應呢,對不起,我就把你綁在這棵樹上,打成蜂窩。你信不信?」說著,他把槍里的子彈一粒一粒地退出來,又一粒一粒地裝上。陽光下,他的活兒做得很慢,很細。

黑頭慢慢站了起來,黑頭說:「開槍吧。」

整整一夜,大梅一直在麥秸垛里躲著。她心裡怕,也替「金家班」擔著一份心,自然也挂念著二梅的下落,總是提心弔膽著諦聽外邊的動靜。

忽然,大梅聽見外邊有「沙啦、沙啦」的響聲,頓時緊張起來!她屏住呼吸,手四下里摸著,可她什麼也沒有摸到……

片刻,她一點一點地扒開了擋在眼前的麥秸,發現那是一位老人。老人手裡挎著一個筐,一邊裝著扒麥秸,一邊朝裡邊喊道:「閨女,出來吧,土匪走了。」

這時,大梅才半信半疑地從麥秸垛里鑽出來,她叫了一聲:「大爺。」那老頭匆匆地從懷裡掏出一塊紅薯,遞過去,說:「閨女,你趕緊走吧。」

此刻,大梅一天一夜水米沒打牙,又飢又餓,她雙手接過老人遞過來的紅薯,感動地叫道:「大爺……」

那老頭給她擺擺手說:「走吧,趁這會兒沒人,趕緊走。」

大梅說:「大爺,你是哪庄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那老頭說:「我就是這西邊的……聽過你的戲,唱得老好。」

天過午的時候,黑頭已被人綁在了一棵樹上!

坐在八仙桌旁的王三望了望天兒,說:「黑頭,我已讓人去給金家班捎信兒去了。三天之內,要是你師妹不來,那就別怪我不仗義了!」

黑頭倔強地說:「也別廢話了,該咋咋吧。」

王三笑了笑說:「槍一響,你不就尿了?」

不料,黑頭卻唱起來了,唱的是《下陳州》……

王三拍著手說:「好。有種。有種。」說完,他又接著擦起槍來,那槍已經擦過一遍了,在陽光下閃著鋼藍色的光芒!擦完槍,他把槍端起來,瞄了瞄綁在樹上的黑頭,而後,嘴裡念著:「叭!」說著就扣動了扳機,槍輕響了一聲……

這時,王三說:「對不起,忘裝子彈了。」

當年,提起漯河的碼頭,那是無人不曉的。這裡是中原最有名的水旱碼頭。水路,走的是淮河水系,經沙河、潁河,可以到蚌埠、徐州,而後直通上海,因此,這裡船家無數,生意興隆。旱路,這裡是京漢鐵路的貨物中轉站,也是個大站,由於商人是跟著貨物走的,因此,漯河鐵路沿線也都跟著繁華起來。光妓女們就佔了一條街!

水路就更不用說了。沿著沙河往下走,又開了許多個渡口。只要有了渡口,凡船帆停泊之處,自然也就有了買賣。離漯河五里遠的曾家口,是船家們的一處停泊地,也就跟著熱鬧起來了。很快就興起了一條由席棚搭起的一條賣吃食的大街,街口對著碼頭,這裡自然是最熱鬧的地方。就在這個街口上,有一個綽號叫「曲子王」的老者在那裡擺攤賣老鼠藥。他叫賣的方法十分獨特,是拉著胡琴唱曲:

他先是拉著胡琴唱了一首:

老天爺,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

吃齋念佛的活活餓死;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他這麼一唱,周圍自然有很多人圍上來看……

拉過一曲後,他看圍的人多了,又拉著胡琴唱道:

喇叭、嗩吶,

曲兒小,腔兒大;

官船來往亂如麻,

全仗你抬聲價。

軍聽了軍愁,

民聽了民怕;

哪裡去辨真與假?

眼見著吹翻了這家,

又吹傷了那家;

只吹得撲稜稜水盡鵝飛罷……

一時,眾人齊聲喝道:老頭,酸哩!來段酸哩!

不料,這時,老頭話鋒一轉,卻叫道:

「——老鼠藥!老鼠藥。葯死老鼠跑不脫!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會動……」他吆喝了兩遍之後,看上前買老鼠藥的不多……就又接著說道:「酸曲?想聽酸曲不是?」好,酸的就酸的吧……於是,又拉著胡琴唱道:

兒女情濃如花釀,

美滋滋的一黑晌!

這雲情接著雨況,

剛搔得心窩奇癢,

誰攪起這對睡鴛鴦?

眼見這——被裡翻了紅浪,

疊上疊下、匆匆忙忙;

叫的是嬌兒聲,浪的是呢兒腔;

枕上余香,帕上余香,

消魂的滋味,才從夢裡嘗……

眾人大笑!……一時,紛紛上前買他的老鼠藥……

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裡。她已經在人群中站了很久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賣老鼠藥的老者,竟然懂這麼多的曲牌!於是,她就默默地站在人群里,很專註地聽著……

過了一會兒,老者不拉了,停下閉目養神,圍觀的眾人也都慢慢地散去了……到了這時,大梅才走上前去,在老人身邊蹲下來,叫道:「大爺。」

那老者慢慢睜開眼,看了看她,卻又把眼閉上了……

大梅驚嘆道:「大爺,您會不少曲兒啊。」

老者閉著眼說:「這話不假。不瞞你說,人稱『曲子王』。」

大梅小心翼翼地試探說:「大爺,您……能不能教我兩出?」

老者「哼」了一聲,說:「教你?憑啥教你?」

大梅說:「我想拜您老為師,跟您學學。」

老者睜開眼,看了看她,說:「戲班的?」

大梅說:「是。」

老者說:「教你也行?不過,我可不能白教啊。」

大梅忙說:「那我謝謝師傅了。我不會讓您白教的。」

老者說:「那好。我這人要價不高,一個燒餅即可。」

大梅即刻站起身來,說:「師傅,您等著……」說著,她起身就去買燒餅去了。

片刻,大梅拿著兩個熱騰騰的燒餅跑回來,她把兩個燒餅遞到了老者的手上,說:「師傅,趁熱吃吧。」

那老者也不謙讓,拿起燒餅就吃起來,他先拿起頭一個燒餅咬了一小口,說:「香。」說著,隨手就放下了;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燒餅又咬了一小口,說:「香。真香。」說完,竟又放下了……接著,老者說:「……看你心誠,我就破破例吧。」說著,他清了清嗓子說:「想學哪一出?……就《竇娥冤》吧?你聽好:我每日里哭泣泣守住望鄉台,急煎煎把那仇人等待——」說完,不待大梅回話,竟然又把眼睛閉上了。

這時,有兩個小乞丐從老者身後伸出手來,把他放在地攤上的那兩個咬了一口的燒餅悄悄摸去了,他卻裝作沒看見……

大梅跟著默念了兩遍,見「曲子王」把眼閉上了,就小聲提醒道:「師傅,你教這兩句,我都記下了……?」

不料,「曲子王」卻說:「我就吃了你兩口燒餅,就先教這兩句吧。」

大梅一怔,默默地看了老者一會兒,笑了。她站起身,匆匆走去……過了一會兒,只見她用一個手帕兜來了一摞子燒餅,快步走來,往攤前一蹲,把燒餅放在了老者的地攤上,響快地說:「師傅,吃吧!」

那老者眯著眼兒,看了看,微微一笑,說:「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他拿起燒餅,咬一口,隨手放在了身後,再咬一口,又隨手傳到身後……就這樣,那些帶有「小月牙兒」的燒餅就這樣一個個被老者攤後的小乞丐們一一傳去了……那老者燒餅儘管吃了,卻仍是不睜眼,就隨口吟唱道:「……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風外?我那爺爺呀,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屍骸,怎脫離無邊苦海?……」老者吟唱完這幾句,突然睜開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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