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那時候,鄉村幾乎是土匪的世界。只要稍稍備上幾條槍,就可以稱「爺」。土匪是一撥一撥的,俗稱「杆子」。在平原,「杆子」多如牛毛。而名頭最響的,就是張黑吞了。據說張黑吞有一二百條槍,於是張黑吞就成了平原上真正的「爺」!只要是張黑吞下的「帖子」,是沒人敢駁的。張黑吞說要你的左眼,而你絕不敢給他右眼!張黑吞要說讓你三更送來,你也絕不敢五更起程,這就是「爺」的威風!在鄉村,誰家的孩子夜哭,就有大人拿張黑吞嚇唬他,說再哭?再哭張黑吞來了!立時,孩子嚇得就不敢哭了。張黑吞就有這麼大的「氣派」!

「金家班」這次栽在了大土匪張黑吞的手裡,自然無話可說,也不敢說什麼,只有認了。「一品紅」就這樣被人擄去了。一個戲子,被「槍」叫去了,你又能如何呢?那後果自然不堪設想,也沒人想。因為戲子本就不是人。你既然成了「戲」,你就不要把自己當人。這也是戲班裡不成文的規矩。

於是,「金家班」又上路了。雖然少了「一品紅」,戲還是要演的。仍是七八輛獨輪木車(車上推著整個戲班的家什),後邊袖手跟的是戲班的藝人。藝人們默默地跟著走,誰也不說話。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突然間,只聽班主高聲說:「停。停。」

那獨輪木車的吱嚀聲立時不響了。這時,金石頭把其中一輛木車上的東西放到了另一輛木車上,接著,又在那輛空出來的獨輪木車上鋪上了褥子和用來當座靠的被捆,而後,他招了招手說:「梅,坐,你坐。」

一行人都望著大梅,把大梅看得臉都紅了……大梅扭著身子說:「我能走。我不坐。」

不料,班主上前一把抱住她,硬是把她抱到了獨輪木車上,說:「坐,你該坐。從今往後,你就是大家的飯碗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這樣坐在了獨輪木車上,讓人推著走!這對大梅來說,還是頭一次。她羞紅著臉,心裡怦怦亂跳,又驚又喜,已經亂了方寸了……只聽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在車轍里行進著……

過了一會兒,等大梅醒過神兒的時候,她突然一下子從車上跳了下來,叫道:「不對!師傅呢?我師傅呢?!」說著,扭頭往後跑去。

這時,瞎子劉嘆了口氣,說:「這閨女仁義呀。」

大梅一口氣跑到了大辛店。

大梅跑上了空蕩蕩的戲台……

大梅高聲喊:「師傅!師傅!」

大梅知道師傅被人「叫」去了。可叫去就不能回來了么?她不懂,她還不完全懂……

在李河,大梅的名聲鵲起。誰都知道「金家班」有了一個「鐵喉嚨」,她就是那個在大辛店連唱三天三夜,打敗了「十行班」的「鐵喉嚨」!就是這麼一種口傳的鄉間「廣告」,一下子就把大梅推成了名角!

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下邊竟是人山人海,人們都是沖著「鐵喉嚨」來的。戲班經過了那麼一場變故,戲路反而寬了。「寫」戲的絡繹不絕。

可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戲的時候,因為心中挂念著師傅的下落,所以連連出錯。特別是有一句「奴兒……」她竟下意識地唱成了「師傅……」不過,台下人沒有聽出來,她就含糊過去了。

台下竟又是一片叫好聲!

然而,當她下台之後,黑頭走上前去,抖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一個趔趄,竟軲軲轆轆從後台上滾下去了!

大梅一下子被打傻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望著大師哥……她甚至有點不大相信,身子往前探了探,兩隻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張口結舌地說:「我,我都是主角了,你怎麼還打我呀?!」

然而,她不說倒還罷了,一聽這話,黑頭竟不容分說,下手更重了。他緊著追上去,左右開弓,連著又是十幾個耳光!打得大梅捂著臉大哭起來……

黑頭一邊打,一邊怒氣沖沖地說:「呸!你唱的啥?你這是唱戲么?你唱的日八叉!你這是活糟踐戲呢!」

大梅滿臉含淚,側眼望去,只見瞎子劉就在一旁坐著,竟然也一聲不吭。大梅委屈得雙手捂著臉跑出去了……

大梅一口氣跑到了河灘里。她在河邊上坐下來,望著緩緩的流水,心裡說:我還不如死了哪,死了就不受這份罪了!她覺得太委屈了。從踏進戲班,她挨了多少打呀!當學徒的時候挨打,這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怎麼還要挨他的打?!這大師兄也太狠了,我難道就不能出一丁點兒錯么?!

大梅兩手捧著臉,就那麼木獃獃地在河邊上坐了很久很久……

快晌午的時候,瞎子劉來了。他慢慢地走過來,在大梅身邊站住,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二胡從背上取下來,默默地拉了一段戲裡的曲子……那是一段苦戲的曲子,曲子拉得很緩很蒼,叫人聽了想哭。而後,他放下胡琴,摸摸索索地從身上取出一個煙布袋,點上一袋煙,說:「梅,你知道唱戲是幹啥的?」

大梅慢慢扭過頭來,她怔怔地望著瞎子劉,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瞎子劉說:「梅,你說說,一個唱曲兒的,憑啥讓人喜歡呢?」

大梅囁囁地說:「我,我也不知道。那你說,為啥?」

瞎子劉說:「天冷的時候,戲是給人暖路的。」

大梅不解地說:「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劉說:「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劉又說:「天黑的時候,戲也是給人照路的。」

大梅說:「唱唱就亮堂了?」

瞎子劉說:「唱唱心裡就亮堂了。」

瞎子劉說:「心煩的時候,戲就是一把開心鎖。」

大梅說:「唱唱就不心焦了?」

瞎子劉說:「唱唱就不心焦了。」

瞎子劉說:「戲就是『古今』。戲勸人,也罵人。戲揚善也懲惡。這戲呀,其實就是文化人留的念想。俗話說,不吐不快,戲就是給那心焦的人說古今、敘家常哪。戲是民間的一盞長明燈啊!」

最後,瞎子劉說:「梅呀,你這還不算真正的紅。你離唱紅還遠著呢。你要是吃不了這個苦,就還回去燒火吧。」

大梅聽了瞎子劉的話,心裡就覺得那委屈漸漸地消了,她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確有不對的地方,師傅說過多次,一站在檯子上,你就不是你了,你是戲!戲比天大。怎麼能錯詞呢?於是,中午的時候,大梅賭氣沒有回去吃飯,她獨自一人坐在河灘里背戲詞……

過午的時候,黑頭來了。他手裡端著一碗飯,騰騰地走過來,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碗放在了大梅的身後。大梅知道是他,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只聽黑頭仍然用很嚴厲的口吻說:「打疼了吧?」

大梅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過來,仍賭氣不理他……

黑頭說:「疼了,你才會記住。我就是要讓你牢牢地記住,在台上,不能出一點錯!」

大梅氣嘟嘟地說:「你乾脆打死我算了。」

黑頭看了看她,很武斷地說:「你要是再唱錯,我還打。你記住,你錯一次,我打一次!我不信打不改你!」說完,扭頭就走。

待黑頭走了很久之後,大梅才扭過頭來,她看見了放在地上的飯碗,飯碗里,麵條上邊,竟然卧了一個荷包雞蛋!

在鄉村的戲班裡,藝人過的是一種半流浪的生活。一行獨輪木車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村頭的小廟,就是他們的一個又一個驛站。那漫長的鄉村土路,是他們用兩條長腿一步步丈量出來的。那日子混亂而驚險,每一次都是新的開始,每一次又都是舊的重複。在藝人的日子裡,只有虱子和疥瘡才是他們最貼心的「夥伴」!那年月,像這種走鄉串村的戲班,時常會出現女演員被人拐跑的事情,常常是一場戲下來,就有些人突然不見了。不過,只要不是主角,不是戲班裡離不了的人,跑了就跑了,死活是沒人問的。只有主角,那是班主的搖錢樹,看得自然很緊。夜裡,主角一般都安排在廟的最裡邊,名義上是給你一個最好的位置,實際上是怕你跟人跑了。

大梅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主角」了。她雖然「升級」坐在了獨輪木車上,可心裡卻並不輕鬆。每次上路,她都閉著眼,兩片嘴唇念念有詞地動著,那是在默戲呢……她一怕錯詞,二呢,怕再挨他的打!她對自己說,人不能不長記性啊!

在襄縣演出的時候,大梅在萬人的大集市上唱高台,這就更發揮了她「鐵喉嚨」的特長,一嗓子喊出去,就是個滿堂彩!

那天,下台後,大梅特意問黑頭:「師哥,我今兒個有唱錯的地方么?」

黑頭竟然說:「有。錯了三句。」

於是,大梅一句話也不說,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臉!……而後,大梅說:「大師哥,你給我看住,凡有唱錯的地方,下了台,我自己打。」

黑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惱我。」

大梅說:「我就是惱你。」

從此,大梅無論在風裡唱,在雨里唱,白天唱,夜裡唱……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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