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平原的官道上,有兩行彎彎曲曲的車轍默默地伸向遠方……

遠遠的,先是有了獨輪木車的「吱嚀、吱嚀」聲,而後就有了人的咳嗽。這時候平原很靜,是啞靜,行人寥寥,那伸向遠方的藍灰像煙一樣地瀰漫在平原上。

漸漸,有兩朵牡丹潤在了天地之間,那「牡丹」嬌嬌艷艷的,一踮一踮地在平原上波動著,波動出了一抹美麗的顫抖——那竟是一雙尖尖翹翹的繡花鞋,一雙高懸在獨輪車頭的繡花鞋!

接著,有兩輛獨輪木車出現在平原的官道上。一輛木車上捆放著兩隻破舊的「戲箱」,一輛木車上放的是破鼓、舊鑼、舊鑔,走起來叮叮咣咣的;推車的是兩個年輕漢子。緊跟著出現的就是那雙繡花黑鞋了,鞋頭上綉著一對艷牡丹,近了才能看清楚,那竟是一雙女人的腳。女人坐在鋪了褥子的第三輛獨輪木車上。她的腳在窄狹的獨輪木車上一踮一晃地疊交著……而後,整個平原突然鮮亮起來!那是被坐在獨輪車上的女人映出來的。這女人就像是緩緩掛出來的一張畫,一張非常漂亮的仕女畫,那坐姿的優美一下子就衝出了平原上的灰靜,帶出了生動的溫熱。這女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就是在江湖上(指民間)人稱「蓋河南」的越調名角,綽號叫做「一品紅」。

「蓋河南」的美譽是「一品紅」在九朝古都開封拿下的。當年,那是何等的輝煌啊!那時候,有多少達官貴人為求得見上她一面,一擲千金!擺下了一場一場的酒席,吃都吃不贏啊;那時候,又有多少遺老遺少為爭得她的青睞而失魂落魄地醉卧在劇院門外?!那時候她才二十二歲,人生有幾個二十二歲?當年,說她是如花似玉,那就太輕太輕了!那時候啊,她一旦扮出來,就那麼往舞台上一站,想想吧,瘋了多少人的眼?!她記得,在一次散場後的酒宴上,曾有一個師長的兒子,竟然抱著她的一隻繡鞋聞了又聞,而後就那麼用頭頂著那隻繡鞋,圍著酒桌轉了三圈!

不提也罷。真是春風未老人先老啊!她沒想到她會又敗在開封。災荒年,看戲的少了,那些捧場的,也似乎煙消雲散了。當然,自從抽上了大煙,她的嗓子也大不如以前了……於是,她又回到了生她養她的這塊平原上,這是她打小學藝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發跡的地方。「一品紅」的藝名,就是從這裡叫出去的。可是,人一旦走了「背」字,就是喝口涼水也塞牙呀!

獨輪車「吱吱啞啞」地響著,「一品紅」突然說:「黑頭,快到了吧?」

那個推著他的年輕人說:「師傅,快了。」

「一品紅」說:「還有多遠?」

黑頭說:「八里。」

這時,跟在後邊的一個手持竹竿、身背胡琴的老者,這人是個瞎子。此人綽號「瞎子劉」。瞎子劉說:「我聞到味了。」

黑頭扭過頭說:「啥味?」

那瞎子琴師說:「王集的驢肉味。」

於是,一行四五人,都笑了。是啊,他們終於回來了。

眼前就是王集了。「一品紅」突然說:「腿都麻了。我下來走走。」說著,獨輪車停下來了,她從車上下來,扶著車子搖搖晃晃裊裊婷婷地下了車,身子剛立住,就「噝噝」地來回倒騰著雙腳,只見她頭一暈,像是要摔倒的樣子,可她終於站穩立住後,竟然先來了個金雞獨立,而後,是用丫環登綉樓的步子「騰、騰、騰」地走了幾步,邁過了一個「台階」,頭前走去了。走著,她漸漸地超過了前邊的兩輛獨輪車,走在了最前邊……

王集是平原上的一座古鎮。

當年,這裡曾是曹操的屯兵之地,是很有些文化積澱的。後來歷經演變,這裡就成了貫通東西的物資集散地了。王集鎮有一條二里長的主街,一街兩行全是做生意的鋪面,在王集鎮主街的兩頭,曾有兩座土壘的戲台,生意好的時候,這裡幾乎夜夜有戲!曾有過「小東京」之稱!當年,由於煙葉生意的興起,伴著獨輪車的吱嚀聲,有很多妓女雲集此地,染一街花花綠綠。據說,最為紅火的時候,曾有上海的高級妓女來過這裡……不過,如今是大災之年,生意十分蕭條,有很多鋪面都關門了。

如今的王集,由於連年受災,也破敗了。進了鎮,在殘破的鎮街頭上,首先晃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穀草!

在風中飄揚的「穀草」是分散的、一叢一叢的。這些「穀草」其實是買賣人口的一種「標誌」,穀草下邊竟是一張張蓬頭垢面的小臉,這裡是一個賣孩子的「人市」;在「人市」上,立著十幾個待賣的孩子,其中有兩個並排站立的小妞,這兩個小妞都是八九歲的樣子,都穿著粗布染出來的紅襖,一看就知道她們是親姊妹。她們倆一個叫大梅,一個叫二梅。

這時候,有人在一旁大聲地吆喝:「二斗穀子!二斗穀子!」

這些插在頭上的穀草幾乎成了一種象徵,那是她們未來人生走向的一個象徵。誰知道呢?命運的鑼聲已經敲響,何去何從,就看買主了。

兩個小女孩袖手站在那裡,不時舔一下乾癟的嘴唇。那汪著的是兩雙飢餓的眼睛……

這時,那小點的二梅說:「姐,我暈。」

大梅看了看她,說:「閉上眼吧。閉上眼就不暈了。」

二梅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她喃喃地說:「還暈。」

大梅說:「咽口唾沫。」

二梅就聽話地、很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接著又說:「我餓。」

於是,大梅四下瞅了瞅,傷心地說:「哪咋辦呢?」

在平原上,通向縣城的大路,一般都稱之為「官道」。如今,鄉村官道也不那麼平靜了。由於連年的災荒,盜匪四起,縱是大天白日,行路人也是有所畏懼的。雖然說王集就在眼前,然而,當他們師徒一行人走到官道旁邊的小樹林時,還是不由地加快了步子。

官道旁邊的小樹林里,叢立著一片一片的墳墓,一隻烏鴉在叫,聽上去讓人發怵……

走在最前邊的「一品紅」回頭問道:「黑兒,還有多遠?」

黑頭說:「三里吧。」

然而,就在「一品紅」回過頭時,突然發現前邊的路中央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坐得很大氣,他背對著他們,就那麼隨隨便便地在路中間坐著,緊接著大喝一聲:「——站住!」

「吱吱嚀嚀……」獨輪車陡然間停住了,一行人全都愣在了那裡。有人小聲說:「財壞!遇上土匪了……」

只見那人用手「啪啪」地拍了兩下屁股,慢慢地撩起了後衣襟,露出了屁股上裹了紅綢的一把「手槍」,厲聲說:「把貨留下!」

眾人像傻了一樣,仍怔怔地站在那兒,只有「一品紅」向前邁了一步,柔聲說:「這位大爺……?」

只見那人仍從容不迫地在地上坐著,粗啞著喉嚨說:「聽說過張黑吞的槍法么?!」

慢慢,眾人的臉色都有些灰了,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喃喃道:「聽說過。」

那人「哼」了一聲,說:「在江湖上,我張黑吞是講規矩的。那就不用我再站起來了吧?」

站在「一品紅」身後的幾個人小聲說:「是張黑吞。媽呀,遇上張黑吞了。財壞!財壞!」

這時,「一品紅」又朝前邁了一步,說:「張爺,失敬了。在平原上,大人小孩都知道你的名頭……不過,我們也是落難之人,一路上被劫了三次。這眼看到家門口了,張爺,你若是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來日……」

只見那人又拍了拍掛在屁股後的紅綢,喝道:「你給我站住!敢往前再走一步,我槍子可沒長眼!」

「一品紅」立在那兒,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壯了壯膽,又說:「這位爺,不管你是不是張黑吞,我們都認了。不過,你就是殺了我們,也實在是沒有可孝敬你的東西了。你也看見了,這兒只有兩隻箱子,那裡邊裝的是戲裝,是俺的命!」

那人緩聲說:「嗨,非要讓我站起來?那我就站起來吧。不過,我一旦站起來,你們可就倒下了,再想想。」

眾人說:「師傅,張黑吞殺人不眨眼,給他吧,給他算了……」

只聽「一品紅」說:「慢著,你要啥我都可以給。『箱』(指戲衣)不能動。要不然,你殺了我吧。」

那人仍在地上坐著。只見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戲班子?」

「一品紅」說:「是。」

那人有點憂傷地說:「哎,我娘最愛聽戲……不過,今天爺爺走了背字。整整一天沒發市。那就對不住各位了,縱是戲班子我也不能饒。東西給我留下,該走人走人吧!……不過,有一個人我是可以讓的。要是『一品紅』的戲嘛……」

立時,「一品紅」說:「你回頭看看。」

那人慌了,說:「你,你就是『一品紅』?騙我的吧?」

「一品紅」說:「真的假不了,你回頭看看嘛。」

只見那人遲疑了一下,身子仍沒有動,只說:「唱兩句,我聽聽。」

此刻,「一品紅」頓了一下,扭過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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