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奶的「瞎話兒」(十一)

「砰砰,砰砰。」

這年的八月十五那天夜裡,一輪金燦燦的圓月掛在天上,清澈的銀輝普撒在大地,好月色,也正是舉鄉思親、家家團圓的時候。驀的,李家大戶的雙扇紅漆大門被敲響了。

「砰砰!砰砰砰!……」

此刻,掌家的大奶奶正領著一家老小脆在香案前祭祖,聽到敲門聲,立時吩咐人去看看誰來了。

只聽「吱」一聲,雙扇紅漆大門開了一個小縫兒,管家的夥計探頭一看,卻是個要飯的老頭。他眉頭一皺,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說:「去吧,過八月節哩,沒工夫打發你。」說著,「咣當」一聲,門又合上了。可沒等他走回上房,「叭叭叭!」門又拍響了,很驟!

「誰來了?」大奶奶問。

「要飯的。」

大奶奶愣了一下,接著又問:「可說些什麼?」

「沒說啥。」

大奶奶遲疑了片刻,說,「過節的時候,要飯的也不容易,拿塊月餅去,打發他走吧,可不能慢待人家。」可是,當夥計拿了月餅去送的時候,大奶奶卻又喚住他說:「慢著,我也去吧,我去看看。」

一家老小全都傻傻地望著大奶奶,不知她為什麼要撇下祭祖的大事去打發一個叫花子。大奶奶也不吭。徑直拿著月餅下堂去了。夥計們怔怔地看著她,爾後急忙跑去開門。

門開了,月光下站著一個獨眼的高個老頭。他穿著爛花子破襖,肩頭上搭著一個討飯的舊褡褳。老頭雖是這般窮氣,但腰卻挺得很直,尤其是那隻獨眼,亮得逼人。

大奶奶疾走兩步,又猛地站住了,臉上霎時飛上一片老紅,喜眼裡竟有了盈盈的淚點。她喃喃地說:「回來了。」

「回來了。」獨眼老頭回道。

「不走了?」

「不走了。」

一時,大奶奶喜滋滋地高聲喊道:「金祿,金壽,快快快,你爹回來了!」

這一聲不當緊,一家老小咕咕咚咚全都跑出來了。金祿、金壽兩兄弟雖都已娶了媳婦,卻還是傻乎乎地站著,不敢上前,似乎不相信這個叫花子模樣的獨眼老頭就是他們的爹。

李家是掛有千頃牌號(據說,也就三四百頃的樣子)的大戶呀!這就是爹么?

很小很小的時候,金祿、金壽就不曾記得爹的模樣。那時,他們就是跟著娘生活的。只記得娘說過,爹在外邊做生意,別的就不知道了。娘也不說。他們是十年前從外邊遷回來的,一掛大車拉著他們娘仨,到了地方,娘說,這就是家。他們就這樣在大李庄住下了。村裡人並不摸他們的底細,只知道他們很有錢,大掌柜在外做生意,家就這麼一日日發起來了。記得,剛搬來的時候,娘認定要那片破敗的荒院,出多少錢都要。聽村裡人說,這家人曾在京里做過大官,後來招大禍,一門人都被殺了,只有一個小孫子跑出去了,至今沒有音信……娘聽了這話,也曾暗暗落淚,問了,只是不語,叫人好納悶。

現在,這個響噹噹的「生意人」回來了,卻是這樣的寒酸!叫人怎麼相信呢?可娘說,他就是爹。那自然是爹了。很早的時候,金祿隱隱約約地記得爹曾回來過幾次,都是半夜回來,天不亮就走了。那時還小,瞌睡也大,記不得爹是什麼樣子。娘也一直瞞著他們,很少說爹的事。爹突然就這麼回來了,瞎著一隻眼,背著要飯的破褡褳……

進了上房,一家人還是怔怔的,不知說什麼好。大奶奶火了:「鱉孫!還不跪下給你爹請安?!這家業都是你爹給你們置的。為你們,你爹……」

「嗯?……」老人很重地哼了一聲,大奶奶立時住嘴了。

「爹。」金祿跪下了。

「爹。」金壽也跟著跪下了。

緊接著,兩房媳婦和小孫子也都跪下了。

老人把小孫拉在懷裡,笑著說:「起來吧,都起來吧。爹也對不起你們,爹早該回來了。」

金壽膽大些,抬起頭問:「爹,你咋要飯回來了?」

老人眨了眨眼,淡淡地說:「路上被土匪劫了。」說罷,隨即把話題轉了,他拉小孫子端詳了一番,笑眯眯地說,「叫爺爺。」

「爺爺。」小孫子甜甜地叫道。

老人慈祥地笑笑,從破褡褳里摸出一錠銀子遞給他:「玩吧。」

「撲嗒」一下,剛滿三歲的小孫子把銀子打翻在地上了。兒媳婦忙說:「傻兒,那是錢哪!」

老人卻哈哈大笑:「好,有氣魄!不愧是李家的種。」

一屋人都笑了……

不曉得為什麼,這位在外做「大生意」的老人卻讓夥計們稱他「蓋兒爺」。下人也就隨音叫了,只是不解。問了大奶奶,大奶奶嘆口氣說:「他這樣說,就這樣叫吧。」於是村裡人也跟著喊「蓋兒爺」。

然而,這位蓋兒爺的性情卻十分乖僻。他雖是扛著千頃大戶的掌柜,偏喜歡睡地鋪。出門老披著一件破棉襖,很不講究。自他回來以後,不分上下尊卑,飯菜一樣的待承,他吃啥,扛長工的也跟著吃啥。吃飯也喜歡和扛長活的蹲在一起,十分的隨便。每每村裡人看了他穿的破襖、說他太節儉的時候,他也只是笑笑,並不多說什麼。這老頭還有一個極特殊的嗜好,喜歡吃羊角蜜甜瓜,夏天裡,幾乎天天讓人送一挑過來,甜瓜挑到院里,他便喚長工都來吃,隨意吃,惹兩房兒媳婦很不樂意。但大奶奶不吭,她們也不好說什麼,只私下裡說他怪。大戶人家,兒子們都希望他穿得體面些,像個大掌柜的樣子,可任你千般訴說,他一概不聽,依舊穿得破破爛爛,很讓人頭疼。有一回,金祿、金壽和兩房媳婦把新做的長袍大褂送到他跟前,雙雙跪下,硬逼著他換,兩房媳婦哭著說:「爹,知道的人不說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多不孝順呢,待老人太狠……你若是不換,我們就跪死到這兒不站起來了。」蓋兒爺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去吧。」隨即就換上了那套新衣。可穿上後,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天,滴水不進。嚇壞了一家老小!還是大奶奶把破襖又拿出來,說:「就隨他吧。」

他這才下了床……

往下,就更叫人覺著荒唐了。這位家有良田千頃的大財主竟然會出去討飯!他每隔一段都出去幾天,然後背一些干饃回來。那些干饃自然沒人吃,連長工也不吃,大奶奶都拿去餵豬了。可不管吃不吃,他還是要討的。

有一天,蓋兒爺出外討飯竟到了二十里外的老二兒媳婦家裡。兒媳婦家也是富戶。中午,他走到門前的時候,人家打發了他一碗麵條,他就蹲在院里靠著一棵老榆樹吃起來。這家扛長活的問他:「你是哪村的?」

他毫不忌諱,說:「大李庄的。」

「喲,你認識不認識李家的二少爺金壽?」

他笑笑說:「你是說我家老二呀,咋不認識。」

那人火了:「怎麼是你家老二,一個討飯的,口氣倒不小!」

蓋兒爺很平和地說:「金祿是我的大兒子,金壽不就是老二么?」

「你你你……胡說!」那人眨眨眼,咋看咋不信,又怕錯了,趕忙進屋把掌柜的叫了出來。

親家公還曉些事理,但他絕想不到一方有名的大戶,竟然還會出來要飯?!也許沾點親也說不定。於是,強壓住火氣,說:「上家坐吧。」

蓋兒爺說:「不啦,我還得轉轉。」說著,站起身來,瞅瞅拴在院里的騾子,很隨意地說:「你這『快』牲口可不勝我那,我那八匹騾子一色毛!……」

親家公氣得臉都黑了,但也怕弄錯了,不好說他什麼。私下裡暗暗派人去給金壽送信兒,又派人悄悄盯著他,一旦證實,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金壽聽說信兒就來了,一看真是爹!頓時羞得臉兒一陣紅一陣白,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先把他勸到丈人家裡。一時把親家公弄得哭笑不得,也只好連連賠禮,怪自己有眼不識人!竟讓親家蹲在大門口吃了一頓飯……

蓋兒爺卻一點也不在乎,任人怎樣勸說,只是笑笑。末了,吩咐金壽說:「去,抬兩壇好酒來。算是我給親家的見面禮!」

金壽不敢不聽,只好去了。

這一下,名聲傳出去了。眾親戚都苦苦相勸,說孩子大了,咋也得顧顧臉面哪,可蓋兒爺仍是我行我素,不從。無奈,家人也只好作罷,任他來去。不過,兩位少爺吩咐下人跟著他。蓋兒爺走到哪裡,儘管吃,吃了有人付賬,只瞞著他一人,四鄉的庄稼人也都知道有個大戶人家的老掌柜享不得清福,每日里出來要飯。一時傳為佳話。

這年夏天,縣上約四方鄉紳到縣城聚會。兩位少爺為了讓蓋兒爺見些世面,以人家非讓老掌柜出面為理由,一再地催他去。他微微笑了笑,也就去了。那天,天很熱。四方的鄉紳一個個穿著綢衫,搖著摺扇,十分神氣。唯有他戴一頂破草帽,披著爛褂子。進得衙門來,也不往茶桌前坐,就蹲在門後頭。縣官等各位鄉紳差不多來齊了,一拱手說:

「本縣今日約請各位鄉紳聚會,實有一樁大事相求。潁河歷年發水,河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