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狗

李小囤每月一號上縣城城關的郵局裡去一趟。

每次往家裡寄三十塊錢,月月如此,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他是木匠,在縣城裡走街串巷給人做傢具。按城裡的規矩,是把木匠請到家裡做,管飯一天一塊五。要是不管飯呢,一天三塊。但人家一般都管飯,怕你出出進進的耽誤工,又怕拿走了什麼東西。只有包工的時候才能多掙些錢,那機會是極少的,這年頭人們做傢具都講究,只要你活兒好,不要你手兒快。所以,每月寄三十已經不少了。他本不想寄這麼勤的,湊大數寄也一樣,可他怕嫂子罵。

分家的時候,他就分了這一套爹留下的木匠傢伙外帶三千元的債務。他原本是可以多分些東西的,但家裡兩年辦了三件大事:爹死;蓋房;哥娶媳婦。光外債就欠了八千多塊!除了嫂子屋裡的東西,家裡也就沒有什麼了。翻蓋的三間瓦房,哥嫂就佔了兩間。娘住的那一間里有一張破床,床還是土坯壘的。來主持分家的老舅可憐他,當著嫂子的面說:「恁是老大,事兒都辦完了。將來小囤辦事的時候,恁當哥嫂哩可不能不管哪!」哥囁嚅地看著嫂子,嫂子哼了一聲,給老舅來了個屁股朝前,噘著嘴說:「娘誰養活?沒錢娶媳婦就別娶呀,來了就給恁這一鱉窩還債!」娘只在一旁抹淚,老舅氣得直哆嗦!

他可憐哥,哥娶媳婦真難。再說,哥在家也背著幾千塊的窟窿呢。嫂子厲害,嫂子嫌哥沒本事,嫂子嫌家裡窮,家裡連連辦大事,怎麼能不窮呢?他沒再說什麼,就了個人背著木匠傢伙出來了。他不依靠哥嫂,他靠自己掙。掙錢還債,掙錢蓋房,掙錢娶媳婦……日子還長呢。他不能把娘從那一間房裡攆出來,那會叫大李庄的老輩人笑話的。

每次寄完錢,他總要到郵局對面的小茶攤上坐上一會兒,原是渴了才去坐的,後來不渴也想去坐坐。賣茶的是一位年輕的女人,人長得秀氣,說話也甜甜的,不曾笑過,但叫人覺得心裡暖,心裡近,不像別的小販那樣凶。她旁邊還坐著個三四歲的小妞,小妞穿得乾乾淨淨的,臉蛋兒像小蘋果,紅撲撲的。遠遠走來,就叫人想到這茶攤上坐上一坐,這女人和孩子望著你,使人有一種到家了的感覺。這女人的確心好,不喝茶的時候,她也不趕你走。他就多坐一會兒,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聽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偶爾,也瞅瞅人家身上穿的好衣裳,看看過路女人那漂亮的臉……愣上那麼一忽兒,始覺看也是白看,還得做呀!心一硬,站起來就走。

有一次,他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那賣茶的女人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問:「你家裡有個好女人吧?要不,怎麼月月寄錢這麼準時。」

他笑了,他知道出外用人家的機會多,說話得口甜些。便親熱地叫了聲:「大嫂,您凈說笑話。家裡哪有好女人哪,是欠了人家的債……」

「喲,怎麼欠人家那麼多錢呢?」那女人關切地問。

他便一五一十地對這女人講了。他本不想對外人講的,可這女人身上彷彿有點什麼似的,使他忍不住要講。

這女人聽了,嘆口氣說:「你嫂子也太狠了!一個人光身兒分出來,還背這麼多的債,到啥時候才能還齊呀?!」

「慢慢還吧。」他說。

這女人不再問什麼了,彎下腰倒上一碗熱茶端到他面前:「喝碗茶吧。」

他忙說:「謝謝你,大嫂,我不渴。」

「喝吧,不問你要錢的。」

這麼一讓,他倒不好意思再坐了,慌忙站起身來,說:「不喝了,大嫂。你站一天也不容易,還拖個孩子,夠難的。要喝,我有錢,這人情欠多了,比錢還難還哪。」

那女人也就不再讓他,一任他匆匆走去。

久了,人也熟了。

寄完錢的時候,他就在這茶攤上坐的時間更長些。說話也隨便多了。於是便知道這賣茶的女人叫玉萍,那小妞叫旦旦。為了不欠人情,他有時也給那旦旦買幾顆糖吃,有時看見哪只小凳壞了,就幫忙給修一修。這樣,他覺得坐著自然些。心裡算著賬還了多少,還欠下多少,往下盤算著日子和活計,也常常覺得心累,就只好不想。玉萍常問他:「賬還得差不多了吧?」他便說:「快了。」此後無話。仍是看那一日比一日熱鬧的大街,聽錄音機里傳出的「嘭嚓嚓」……瞅過路女人的臉……日子很碎呀。

有幾天沒接上活計,他心裡煩,在街上走的時候碰上了玉萍。玉萍見他顛兒顛兒地跑,便對他說:「乾脆你給我做幾個小凳吧?我家裡還有些碎木料。」

他知道做小凳費工不出活兒,還不能收錢,干也是白乾。可他老覺得欠了人家什麼,不好當面拒絕,也就應承下來了。

這一做就是三天。

因為這活兒是白盡義務,不掙錢的。所以,他干起活兒來時間抓得死緊,白天幹了夜裡也干一會兒。他急著幹完好再去攬活兒。他得掙錢還債呢。玉萍看他幹得太猛,時常勸他歇會兒再干,他只是不吭。吃飯的時候,玉萍每次都炒上三四個菜款待他,還特意打了酒讓他喝,實比別家待他好。他開玩笑說:「大嫂,你做的飯可真香啊!」

玉萍甜甜一笑:「香么?你就多吃一碗。」

「我真想天天在你這兒吃,可惜沒這個福分。」

「行啊,交伙食費我天天給你做。」

說過了,笑過了,這女人似乎沒在意,他也沒在意。只是一直沒見這家的男人回來,他也沒敢問。

三天,他一共做了十二隻小凳,還捎帶著把小桌面給刨了刨,給小旦旦做了個木頭槍。他活兒做得乾淨,式樣兒也新,十二隻小凳一拉溜排在茶桌前,挺招人的。玉萍說:「你手藝不錯呀!」活好,人家待承好,他心裡高興,便說:「大嫂,不瞞你說,俺家三代木匠,爺那輩在鄉下就是有名的,爹那輩學會了刻木花的手藝卻又不讓幹了,兩輩人都想開木匠鋪結果都沒能開成。俺只怕也難干成個什麼景……」玉萍聽了笑笑,沒說什麼。

那晚,臨走的時候,玉萍從裡屋拿出十塊錢放在桌上,說,「讓你受累了,拿著吧。」

他看看錢,說:「大嫂,你待我這麼好,是不該收錢的。你還給這麼多,是寒磣我吧?」

玉萍說:「木料碎,幹活費力,再說你夜裡也加班了,該這麼多呢。你別客氣,快拿著吧,我還得謝謝你呢!」

他看了這女人一眼,推辭說:「大嫂,真不該收錢,你快收起來吧!」

玉萍臉兒一嗔:「收著,可不興這樣。要這樣,下回我不讓你來了。」

他又看了這女人一眼,想了想說:「大嫂,要是夜裡加班做,說破天我也不能收錢。你知道我白天時間金貴,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就收下。不過,這真是太薄氣了……」說完,他把桌上的十塊拿起來,又從腰裡掏出裝錢的包包,從裡邊數出六張一塊的放在桌上。

玉萍又要讓,他站起來說:「大嫂,你再讓我就沒臉兒坐了。」

玉萍只好罷了,只說:「坐會兒嘛。」

李小囤是經不住人家讓的,越讓坐他越坐不住,慌忙忙拿起傢伙就走。出了門,玉萍領著小妞出來送他,他沒頭沒腦地走了一會兒,才說,「回吧。」玉萍也不說回,就這麼走了一段路,他才對小妞說:「喊叔叔再見。」那小妞使甜甜地喊一聲:「叔叔再見。」她又對小妞說:「說叔叔常來玩。」那小妞也跟著說:「叔叔常來玩。」……

不知怎的,這麼一喊,李小囤聽了心裡酸酸的。他想扭頭抱抱那小妞,卻沒有敢……

冬去春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縣城裡日漸繁華熱鬧。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一條條柏油馬路拓寬加長了,街面上的商店、飯廳越來越多,做生意的小販也越來越多。要光從女人的穿戴上看,恍惚幾天就是一年……李小囤好久沒到郵局來了,自然也沒到茶攤上來坐,就像大街上過往的行人,來了又去了,既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往何處去,那叫玉萍的女人仍舊一日日賣茶,那小妞也依舊在她跟前坐著玩。那女人熱情倒還是熱情的,本來話就不多,這會兒也就定少了。只是賣茶。

這一天,李小囤突然從來往的行人中冒了出來,他是從家裡趕來的,風塵僕僕,仍是背著那套木匠傢伙,走了一身的汗。臨走到茶攤前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愣了愣,還是走過來了。

「大嫂……」

玉萍原是看見他了,卻裝著沒看見,背過臉給人倒水,直到這一聲「大嫂」喊起,她臉上一緊,才轉過身來說:「怎麼不見你了?」

「回家了。」他臉上紅紅的,彷彿欠了這女人一筆賬似的。

「我說好久不見人哪。賬還齊了?」

「還齊了。」

「這下可好了。」玉萍眉兒一揚,「該娶媳婦了吧,啥時讓嫂子吃你的喜糖啊?」

李小囤的臉更紅了,忍不住說:「不瞞大嫂你,家裡確實給說了一個,人樣兒也中,可人家張嘴就要三千元的彩禮。賬剛剛還齊,房子還沒蓋。我哪裡拿得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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