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奶的「瞎話兒」(七)

時光是很廢人的。

轉眼之間,灶兒已經三十六歲了。

他到了三十六歲的時候,還仍然是傻乎乎的。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然而,這時他已成為家中唯一頂用的男子漢了。

由於北部邊境韃人侵犯中原,連年戰火,家中歲歲有男兒被召去戍邊,還常常一去不還,血染疆場……所以,家裡僅剩下五個寡婦一個耳聾的老人和灶兒。

經過那場人為的災難,家景實已凋敝了。再加上連年戰事,家門更是破敗不堪,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但為了不使家門斷後,香火能得以延續,五妯娌費盡千辛萬苦,省吃儉用,終於為傻灶兒娶了一房媳婦。

這媳婦年方十五,喚名香兒,自然是窮人家的孩子,也是為討口飯吃,才委委屈屈地進了門。然而,媳婦娶進門後,無論她們怎麼教唆,這灶兒一天到晚只會傻吃憨睡,一躺倒就打呼嚕,任人千呼萬喚都叫不醒,絲毫不曉房事。眼看一年一年過去了,小媳婦仍不曾有孕在身。

五妯娌急了,於是夜夜聽房,日日教唆,想方設法讓小媳婦懷孕。每天早上起來,她們定要問一問「小雀兒卧窩兒了沒有?」倘若沒有「卧窩兒」,那是定要給小媳婦臉色看的!她們甚至讓小媳婦脫了衣服露出白白的小奶子挑逗灶兒,可灶兒只會傻笑:「小雀卧窩兒,嘻嘻,小雀卧窩兒……」

五妯娌從來沒有這樣齊心過。她們把過去的讎隙、怨恨、嫉妒全都埋藏在心底,以超常的耐性和驚人的智慧組成了一個強大的女人攻勢。為了教導這個不知女人為何物的傻侄兒,所有能試的方式她們都試了,所有能使的辦法她們也都使了。在千般點化、引導均無效果之後,她們又付諸於實踐……當小媳婦不願配合的時候,她們就求她、嚇她、罵她、打她、擰她……她們還常常哄傻灶兒吃春藥,當他不肯吃的時候,她們就按倒強行灌他。每次把這條野驢般的莽漢按倒在地,她們都使盡了女人身上的最後一絲氣力……

這是個偉大的戰役。是女人為男人組成的攻勢。也是一場繁衍之戰。為了使陰陽化為精血,使天地合為一體,使水火得以溶解,使日月潤成露珠……她們奉獻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心計。

然而,這個戰役失敗了……

在這段日子裡,她們的精力已經耗盡了,她們最後的指望似乎也沒有了,那執著的信念彷彿也已經喪失,殘燈里的油快要熬盡。那麼,就眼看著讓家門絕後嗎?

他不是叫「繼業」么?那個賤人為什麼要給他起這樣一個名字呢?!

一天晚上,掌燈的時候,五位妯娌齊齊地來到侄兒媳婦的屋裡。她們一句話都沒再說,撲撲通通地給侄兒媳婦跪下了。

小香兒嚇壞了。她可憐巴巴地睜著一雙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手腳失措地忙上前去攙。可攙攙這個,又去拉拉那個,誰也不站起來。

五位伯娘齊聲說:「你別拉,你拉我們也不起來。你要是不答應我們一件事,我們寧肯從天黑跪到天明,再從天明跪到日夕,跪死在這裡也不會站起來……」

小香兒十分驚詫,眼裡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她也只好在一旁怯怯地跪下,含著淚花兒顫聲問:

「娘,啥事兒?」

「答應吧,孩子,求你了!求你答應,你一定得答應。你答應了俺再說……」五位伯娘說著,趴下身子,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大伯娘最為懇切,腦門上都磕出血來了……

小香兒看了看大娘,看二娘,又看三娘、四娘、五娘,只見每人臉上都帶著聖潔、肅穆、悲壯的神色。一種偉大的使命感使她們臉上升起了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光圈……她被這「光圈」罩住了。她感覺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在畏懼中被感動了,兩行熱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終於,她默默地點點頭,說:

「娘,恁……說吧。」

大伯娘抬起頭,聲音低緩而親切地說:「其實,也不要你做什麼為難的事情。只要你今晚上脫了衣服躺在床上,用一塊紅布蓋住臉,閉上眼睛就行了……」

二伯娘接著說:「你也別害怕,有我們在外邊守著你哪。只是,屋裡不管有什麼動靜,你都不要動。千萬別動……」

三伯娘低垂著眼皮說:「要是身上不舒服,你千萬咬住牙,可別嚷,千萬別嚷!只要過了這一夜,就沒事了。」

四伯娘斜睨著眼兒,冷冷地說:「可有一條你記住,從今往後,不管你夜裡遇上了什麼事情,都不能說出去。無論跟任何人都不能說,任咬斷舌頭,憋死在肚裡都不能說!……」

五伯娘最後又安慰她說:「明天你就不要起來了,好好躺在床上歇歇,我會按時把飯給你送過來,想吃什麼你就言聲,我給你做……」

小香兒聽著,心裡七上八下的。一時驚奇,一時害怕,一時又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五位伯娘又要她做什麼,但見她們一個個認真而又詭秘的樣子,又不敢不應。只好點點頭……

五妯娌見侄兒媳婦終於應下來了,互相看了一眼,又肅穆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默默地起身走出去了。

這晚,風嗚嗚地颳了一夜……

從此,家裡被一種沉靜、詭秘的氣氛籠罩著。誰也不再說一句話。五位半老的寡婦承擔了家裡、田裡的一切勞作,默默地來,默默地去,連走路都是悄悄的,輕輕的,像是怕驚了什麼。這沉寂里蘊含著持久的期待,隱忍中埋藏著無聲的焦慮……彷彿有一種神秘的責任感督促著、也制約著她們,使她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惰。這裡沒有惆悵,沒有嘆息,只有堅毅的忍耐……

兩個月之後,小香兒突然嘔吐了。

五位伯娘聽到這消息後抱頭痛哭!這是喜悅的淚水,淚水裡蘊含了太多的焦慮和等待,蘊含了不盡的難言之苦,蘊含了她們難以承受的鬱悶和重壓。彷彿整整一方天都壓在這五個女人的肩膀上。她們硬頂著想撐起來,咬著牙撐。那是一種精神化成的氣力,而這氣力已經努到了最後的分上,眼看就要撐不住了。終於,這哭聲掃去了院中的鬱悶和死寂,家門有望了。

五位伯娘像眾星捧月一般守候著侄兒媳婦,那精神和希望之力推動著她們猶如風車一般地旋轉:白天,她們擰著一雙雙小腳一刻不停地在田裡、家裡、灶房裡忙活,想方設法給小侄兒媳婦做些改樣的吃食兒;晚上,她們徹夜不眠,給那未來的希望飛針走線……大伯娘做了五雙「虎頭鞋」,有軟底也有硬底;二伯娘做了七件「連腳褲」,有短的也有長的;三伯娘縫了九件「襻帶襖」,有厚的也有薄的;四伯娘做了十二件「兜肚兒」,有大的也有小的;五伯娘綉了二十四件「圍嘴兒」,有虎有龍……這彷彿是一次迴光返照的燃燒,是一次發揮女人特長的絕無僅有的手工大賽,五位伯娘把她們早年當閨女時的青春才華和爭勝好強心全都發揮出來了,你跑來看看我做的,我跑去瞅瞅你做的,一個個比設計,比剪裁,比色彩,比針腳……

十個月後,嬰兒呱呱墜地了。

五位伯娘抱起孩子輪番查看。她們先掰開嫩紅的小腿,細細看了那粉紅的「小雞雞兒」,又捧起粉白的小腳丫,細細端詳那豆兒一般的小腳趾,瞅那僅有一線分叉的雙趾甲蓋。然後,再看那小臉兒,小眼兒、小鼻兒、小嘴兒……遍身各處都撫摸一遍。最後,終於認定,這就是家族的血脈。於是,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兒包起來,輕輕地放在小侄兒媳婦的床頭上。待一口氣松下來,緊接著,便出溜出溜出溜……竟全癱坐在地上了!她們一個個滿臉淚水,嗚咽著說不出話來。等待太久太久了!一口性命攸關的真氣在九曲迴腸里盤旋了很久很久之後,才又緩緩地頂上來……

五位伯娘重又跪倒,再次給侄兒媳婦磕頭。這種叩謝大禮猶如拜謝聖母娘娘一般虔誠,那無言的一拜,感恩之情難以表述,氣薄雲天!

在這一月里,小侄兒媳婦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彷彿是敬神一般的款待。五位伯娘輪流給她做飯、端飯、喂吃喂喝;夜裡也輪流看護她,除了掌燈守候之外,還一趟趟地給她提夜壺……有時小娃兒哭鬧得厲害,五位伯娘便一起出動,這個抱著哄哄,那個抱著悠悠,整整哄上一夜,除了吃奶之外,決不讓她受累。

滿月之後,這小娃兒按五伯娘的意思起名發祥,喚名留根,這是家門的一條根呀!

這天夜裡,五位妯娌破天荒走進了公公房裡,面對老眼昏花的公公,她們一句話都沒說,一拉溜跪下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三個時辰過去了……

她們就這樣默默地跪著,沉靜而又執著地跪著。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暗示,就這麼死跪下去。一股苦苦的光從她們眼裡散出來,漸漸連成一道不可逾越的亮線與院中傳來的嬰兒那響亮的哭聲相接……

無聲,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跪,也是一種逼人的威脅;

彷彿為著什麼,又分明不為什麼,只是跪下去,跪、跪、跪……

老公公慢慢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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