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奶的「瞎話兒」(六)

這年的臘月二十三,眼看到了灶王爺上天的時候了,一個五世同堂的大家卻還沒有置辦年貨。由於連年虧空,身為太爺掌管全家的子順,手裡竟拿不出一文錢來支。家道敗落到如此地步,使一向注重禮儀的太爺深感愧疚。兒孫不才,媳婦們怨聲四起,更使太爺難有片刻的安寧。眼看就要過年了,萬般無奈,太爺只好厚著臉皮,冒漫天飛雪,讓人拉著到未過門的重孫媳婦家裡去借錢。借債本就出於無奈,踏進親戚家門的時候,太爺實已覺得老臉沒處放了。太爺是講禮儀的呀!他猶豫再三,真真難以啟口……還好,親戚倒還看了他的老臉氣,總算把錢借出來了。不料,在太爺借得錢來,步出堂門之後,忽聽見耳房裡的窗帘後傳出一聲嬌野的怒嗔:

「多有本事?!大年下,跑到沒過門兒的重孫媳婦家借錢來了……」

雖然隔著窗帘,那未過門兒、又未見面的重孫媳婦的埋怨,猶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太爺的臉上!霎時,他臉上的老羞一直紅浸到脖頸處,只覺得天旋地轉,無地自容。這會兒,年邁老朽的太爺直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拐杖在地上點了兩點!萬般滋味在百結愁腸里化作一聲長嘆,縮著脖兒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家,太爺把借來的錢交給下人,進屋便翻倒在床上,一句話都沒說。整整一個年節,太爺都沒下床。族人,家人,無論是媳婦還是他所喜愛的五世孫,誰來拜年太爺都一概不理。直到兒子、孫子、重孫……黑壓壓跪下一片,太爺才勉強睜眼看了看,仍舊一句話不說。

一直到過了正月十六,太爺才起身下床,梳洗寬衣。他出得堂屋門,便立馬吩咐人套車,他要給重孫子搬親,迎重孫媳婦過門了!太爺的口氣非常堅決,是沒有人能夠阻攔的。

這位重孫媳婦是鄰村齊氏之女,年方十七,名喚銀蓮。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據說早年很得她祖上的喜愛,自幼是在掌家爺爺懷裡長大的:見多識廣,面溫眼利,語快手巧,啟唇之瞬息,笑中帶三分甜、三分野、三分辣……是當年太爺在齊家指腹為婚定下的媒。

這小小的銀蓮過門剛三天,太爺便召集全家老小,當面把賬目、田契及庫房的鑰匙交給了她。太爺聲稱,從此以後,家中大小事一概不問,全憑銀蓮發落。而這小媳婦竟無半點推辭之意!款款接下,不怯不顫。

家境敗落到如此地步,負債纍纍,自然也無人敢接,眾位家人、媳婦沉吟不語,也就算默認了。

二天,銀蓮竟無視族規,強拉太爺一起到地里去了。她讓太爺領她辨認了所有的田畝、地塊,看著大塊的田園荒蕪,這小女子不動聲色,一一記下了地塊的標記……

回來後,銀蓮又讓太爺領她查看了空空如也的庫房、灶房,走至二門前時候,太爺嘆口氣說:「家裡只剩這道影壁牆了!」

銀蓮看了看二門前那高大完好的影壁,問明太爺,知是家興時特請遠方的匠人修建的,也就沒再說什麼。待把太爺攙回堂屋,銀蓮插腰站在二門,亮嗓吩咐說:

「去,那影壁牆礙事,給我扒了!」

家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這小媳婦竟然這樣潑!那好好的影壁,扒它做甚呢?!但既然太爺讓她管事兒,也就只好扒了。一時間,「鏗鏗鏘鏘」,一個完好的影壁成了一堆破土碎磚……

待家人扒完影壁,只見銀蓮又手插細腰,柳眉倒豎,高聲吩咐:

「去!把西邊那二畝穀子給我犁了!」

這一聲不當緊,只見一家老小男男女女忽騰騰全跑出來了。扒個影壁也就罷了,可此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唯有那二畝穀子長勢好些,是全家僅有的一點指望……她竟然吩咐人去犁?!難道這小媳婦瘋了不成?!

銀蓮面對驚詫憤怒的叔伯仲季,婆母妯娌,像是視而未見,仍從容地扇動著羅帕……

「這,這……」

家人們慌了,又呼啦啦跑人後堂,齊聲向太爺訴說。可太爺在椅子上坐著,二目緊閉,悠悠地在打瞌。任人千呼萬喚,百般敘說,只是不語……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既然太爺都不心痛,可見這個家是沒指望了!家要破了,那就破罐破摔吧。也只好任這個小媳婦撒野了。權力既交給了她,就讓她犁去,反正上上下下都眼睜睜看著呢,到年底再算賬!人們又各自嘟著嘴回房去了。

銀蓮站在二門口,估摸犁有兩溝的工夫,這才粉臉兒一嗔,朗聲吩咐說:

「去,把牲口牽回來吧。不犁了!」

說完,挺挺立在二門處,支耳靜聽四下院里的反應。卻見院里靜悄悄的,這一次倒沒人再吭聲了。

銀蓮款款地走回堂屋,走時,上身並不曾見動,卻也碎步如風。待進了太爺的堂屋,瞅四下無人,手掩嘴兒,「吞兒」一聲笑了。

太爺端坐在椅子上,慢慢睜開眼,問:「小丫頭,你玩的啥把戲兒?」

銀蓮頭一歪,嬌聲野氣地說:「我得試試太公公給我的權力管用不管用呀!」

太爺聽了,緩緩站起,扭身回裡屋去了。

三天之後的一個晴朗的日子裡,銀蓮又把太爺請了出來。她扶太爺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又叫人搬了一張桌子放在太爺面前,桌上擺著她過門時當陪嫁的十串錢。然後,她把眾位婆母、嬸娘,眾位姑嫂妯娌一一請出來。待人聚齊後,她先給眾人深施一禮,道個萬福,方才笑吟吟地說:

「今兒個天氣好,剛好八里橋有會。太爺發下話了,讓各位長輩痛痛快快地去玩一天!除了外人(男人),不分大人小孩,每人一百錢,錢不花完不準回來……」

由於家境不好,女人們已有好多日子沒有趕過廟會了,一聽這般吩咐,一個個喜滋滋的,齊誇小銀蓮會辦事兒!於是,人人喜笑顏開地領得錢來。各自回房梳洗打扮一番,紛紛帶孩子上路了……

待各房女人走完之後,銀蓮吩咐說:

「前門杠死!」

有太爺當院坐著,男人們只好照辦。兩扇大門關上之後,又加上了兩根大杠,杠得死死的。

「後門鎖上!」銀蓮又發話說。

這下,後門又給鎖死了。

此時,銀蓮款步輕移,又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檢查了一遍,待一切都安排妥當,這才當院站了,沉著臉吩咐說:「沒有太公公的話,任誰也不能開門!」

往下,她又叫人拿來筆墨紙硯擺在當院的桌上,便帶領全家青壯男兒,一房一房地挨屋搜起來。進得屋來,不分尊、長、幼名分高低,箱鎖了,撬箱;櫃鎖了,砸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翻個遍……無論金銀、首飾,還是綢緞、布匹、糧食……凡屬「私房」搜出來一律抬到當院,過目後當眾點清。一時間,整個院里咕咚咚咣噹噹一片翻箱倒櫃的聲音。男人們互相監督,搜的搜,抬的抬,搬的搬……

搜到午時,院里已擺滿一片。有金器銀器,珍珠瑪瑙,綢緞布匹,糧食棉花及各樣點心吃食兒……一錠錠、一盒盒、一包包、一匹匹、一袋袋琳琅滿目!連祖上的祭祀用的酒器都搜出來了……

太爺坐在椅上,直看得目瞪口呆,不禁連聲長嘆!他身為掌家太爺,大年下連一文錢都支不出,而媳婦們的「私房」如此之多,竟沒有一個人肯拿出來,讓他舍下老臉去借債……實是家門不幸的根源。接著又想起兒孫們不成器,致使家業敗落到如此地步,卻又無人支撐……不禁又連連頓足。再想起重孫媳婦的精明,而自己又老朽不堪,兩行老淚撲簌簌落下來了……

一直到日西的時候,各屋的「私房」才全部搜盡。銀蓮又吩咐人按伯、仲、昆、季和尊、長、次、幼的名分,各樣東西的多少,分門別類擺開,由她一筆筆核對記賬。糧食也都斤斤兩兩過秤,一點也不馬虎。全都記清之後,她命人全部抬到太爺上房屋的耳房裡,門上還加了雙鎖。

爾後,她先扶太公公回屋裡歇息,次又回房細細地梳洗打扮一番,這才幹凈利落地走出來,笑吟吟地叫人卸去門栓、木杠,大開院門……

銀蓮則立在二門處,輕輕地搖著羅帕,專門恭候趕會歸來的各位婆母、嬸娘姑嫂。

女人們寬心地玩樂了一天,興沖沖地先後歸來。銀蓮在二門邊含笑迎住,用燕兒銜泥一般的軟語先問了一百小錢可曾花完?又問會上是否熱鬧?再問戲唱得紅火不紅火……這一問,使有些疲憊的婆母嬸娘們興緻陡生,七嘴八舌爭著給她講廟會上的熱鬧景況……看有了插言的空隙,她才又輕輕聲補上一句:「太公公想聽聽會上的熱鬧,還有話給大家說呢。」說時,那聲兒柔柔,笑兒甜甜,眉兒低低,一副似抬頭又未敢抬頭的樣兒,誰也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什麼,就糊糊塗塗地被她領進了上房。

各房媳婦齊聚堂屋之後,正歡天喜地呢,忽然發現太爺雙目緊閉,一臉怒容,下巴上的鬍鬚抖抖地直顫,便覺得有些不妙。你看我,我看你,興頭忽地從半空雲里落下來了。

銀蓮卻還是笑吟吟地說:

「今天把長輩們請來,是有個小事要與婆母、嬸娘、姑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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