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奶的「瞎話兒」(五)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了子順做爺爺的時候,一連三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年景特別地好。更為喜人的是小麥的長勢,竟然一個葉兒結一個穗兒,一個葉兒結一個穗兒,滿頭開花。糧食吃不完了,繁衍幾乎成了人們的首要的勞作方式。尤其是子順一門,開墾的土地最多,糧食最多,人口發展也最為迅速。他有五個兒子,五個兒子娶了五房媳婦,五房媳婦又各自生七個孫子……一躍而成為家族中的首戶。族中假若有了什麼事情,常請德高望重的子順出來公斷,他的威望慢慢地就立起來了。

突然有一天,一位縣官坐著一乘小轎子來了。他坐的是一頂四人抬的官轎,後邊還跟著四個皂隸。縣官風塵僕僕地來到了這個偏遠的村落,這激起了族人的很大興趣,孩兒們紛紛跑來圍著那頂小轎子看,還有些好奇大膽的孩子上前用手摸一下轎簾。大人們遠遠地站著,不知道這人是來幹什麼的。可這位縣官首先得到了子順的承認,他根據那死去的爺爺的教誨,恭恭敬敬地把他迎進家門,請縣官和皂隸、轎夫吃了飯,又陪他巡視了已開墾耕種多年的地畝、田土、河流和樹木。最後,這位縣官宣布說:普天之下,皆為皇土。土民們必須按田畝、人口交賦納稅,為京城的天子提供皇糧。還要接受朝廷的管轄……

子順朦朦朧朧地憶起,他那曾外出周遊幾十年的爺爺每每提到「天子」這個字眼,都十分的恭敬。於是,他也慌忙跪下磕頭,當場給縣官表演了從爺爺那裡學來的三拜九叩的禮儀,答應交賦納稅。

縣官在這偏遠閉塞的小村落里看到了三拜九叩的大禮,不禁大喜過望,眉開眼笑,豎挑起大拇指,一連聲地誇讚。說這村落雖為偏僻,竟還有禮儀在,實屬蠻荒之地所罕見,佩服,佩服!

子順聽了心裡十分受用。

縣官坐著那乘小轎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從此,村裡有了第一張「告示」。

那「告示」是一個皂隸騎著快馬送來的。子順領受後,拜了三拜,才在族人的簇擁下貼在了村中的土牆上。每日里都有族人圍著看,只是不曉得上面說了些什麼。時間長了,人們也就不以為奇了,僅路過時望一望,看那蓋了紅印的紙一日日發黃。五年之後,有一位私塾先生路過村子的時候,「告示」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了,僅有「聖諭」二字他還認得。這私塾先生由於認得「告示」而受到了子順的款待。飯畢,子順自然又為私塾先生演習了三拜九叩大禮,私塾先生看了又是連聲誇讚,爾後私塾先生回拜了二十四叩大禮!子順看了十分驚奇,趕忙向私塾先生討教。一連留他住了三日,終日在堂上操演,惹得孫兒們也跟著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地學……

半月之後,子順終於學會了這二十四叩大禮。他在祖先「祭日」那天特意地做給族人們看,族人們也都紛紛跟著效仿,連下地幹活歇息的時候也對著臉兒練作揖打躬。很快,這裡便成了禮儀之鄉。

漸漸,人們知道在很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需要終年交糧納稅的京城,京城裡有一位至高無上的皇帝,皇帝之下還有文武百官……京城離人很遠,皇帝是模糊的,賦稅卻是最現實的。

雖然要年年交糧,但由於年景好,多年積存的糧食仍是吃不完的。家家的庫房都很滿,曬糧的日子像過節一樣熱鬧。人們再也不發愁吃的問題了。

這年夏天,年邁的子順拄著拐杖出來曬暖兒的時候,發現他的一個孫媳婦正用一卷白面烙成的烙饃給他那拉屎的重孫子擦屁股!按照上輩爺爺訂下的規矩,老公公是不能與孫媳婦說話的。子順就這麼遠遠地看著這孫媳婦把白面烙饃扔掉,喚狗來吃。氣得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好久都沒有站起來。因為不能當面責罵孫媳,他只好眼睜睜地看她扯著重孫離去……

第二天,子順在院子里又發現了一坨白白的麵糰。他彎腰撿起來湊到眼前一看,竟聞見了黃㞎㞎的臭屎味!

寬厚和善的子順再也容忍不下,立時把五個兒子叫到跟前。責問是哪一房的媳婦干下了這作孽的事?五個兒子又分別喚來了自己的兒子,嚴厲地追問究竟是誰的媳婦干下了讓太爺生氣的事。三十五個孫男再分別回房問自己的媳婦。孫媳婦則一一分別向婆母稟告;婆母再分別向婆婆稟報……

結果,查來查去,竟沒有一個孫媳婦承認,誰也不承認有這回事。年邁的太爺既不能當面指認媳婦,私下裡又在眾多的媳婦群里認不出來,也只好作罷。

然而,太爺的這次盤查卻引起了媳婦之間的猜疑。由於是婆婆出面盤問的,婆婆原本就對三房的孫媳婦印象不太好,言語上自然重了一些。再加上三房的孫媳婦與二房的孫媳婦平時里不大和睦,於是,三房的孫媳婦覺得二房的孫媳婦一定沒少說她們的壞話,心中不免嫉恨。有一天,三房的媳婦在灶房刷碗時故意敲敲打打,指桑罵槐,很快招致了二房媳婦的不滿,雙方便對罵起來,被婆婆出來喝住了。二天,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二房的媳婦在三房的媳婦從身邊走過時朝地上「呸」了一口,三房的媳婦馬上對著地上吐唾沫。雙方竟然又撕又打,臉都被抓破了……

從地里回來,雙方又接著挑簾大罵,你說是我,我說是你,你說是她……把前前後後、筋筋秧秧的陳年舊事全都掀了出來……

太爺是十分注重禮儀的。太爺認為有了禮儀就有了一切,有了禮儀就可以治理一切。然而,禮儀卻不能約束這些蠻橫的孫兒媳婦。氣得太爺在上房屋裡連連搖頭頓足,卻又不能當面去給兒媳婦們講講禮儀。

此後,這種帘子後邊的爭端竟然愈演愈烈。婆婆與婆母,婆母與媳婦,媳婦與婆母;長房、次房、三房、四房、五房……全都卷了進去,開始了曠日持久的爭吵的攻訐。在這場大混戰中,連男人的拳頭、嚴厲的族規竟也不能平息這後房裡的爭端。女人之間的戰鬥往往比男人隱蔽得多。在耳房裡,在灶屋裡,在床頭上,在眼神里,在嘴角上,時時處處進行著廝殺。繼而擴展到對家務分工,對孩子的不同待遇,對親戚的遠近親疏……一連串的問題攙和進去了。直到第二年的五月,一場暴雨才使矛盾得到了暫時的緩解。

那場暴雨來得猛而激烈。午時,天上還是朗朗晴空,驕陽似火,一碧如洗。一頓飯工夫,便狂風四起,烏雲密布,黃塵遮天。村口上一棵老槐樹竟被連根拔去,拋在了半里地以外的路上!烏雲濃墨般地黑上來了,一時間蓋住了整個村落,只聽得半空中「咔嚓」一聲巨響,天彷彿被劈開了似的,烏黑的天空中劃開了一道極亮極亮的曲線,接著又是「咔嚓」一聲,下起了傾盆大雨。在黑鴉鴉的天空中,那刺眼的亮線一閃接著一閃,一閃連著一閃,巨雷也彷彿把村子罩住了,一雷緊似一雷,一雷快似一雷,那炸耳的雷聲震得人耳朵發麻!像是一陣陣往村裡逼……

在閃電中,有人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在村子的上空窺探……(一直到多年之後,仍有人確信不疑地說,那龍就趴在屋檐上,張著血盆大口,瞪著兩隻銅鈴般的眼睛,在一家一家地看呢!)

待雨過天晴之後,人們突然發現,一個坐在屋門口納鞋底的媳婦被巨雷劈死了。她是趴著死的,背上留下了三道清晰的痕印。她臉上那變形的樣子使媳婦們有好多天夜裡不敢閉眼……

她是太爺門下四房裡的孫媳婦,她是被龍抓了。全族人看了她背上的痕印後都這樣說。那是龍抓的痕迹,龍有三個最厲害的爪……

似乎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毫無疑問,正是這個作孽的孫媳婦用白生生的麵糰給孩子擦屁股的,老天爺給了她應有的懲罰。

太爺拄著拐杖走出來了。

太爺很難過。太爺的禮儀竟不能約束後人,以至於鬧出了觸犯天爺的事情。這使太爺非常傷心。太爺把全族人召集在一起,流著淚對老天爺拜了二十四拜,以謝上蒼的儆戒。太爺囑咐後人,要他們千萬用禮儀約束好自己家裡的女人,千萬不要再出這樣的事情了。人是不能放肆胡為的,尤其是女人更不能放肆胡為。你做了什麼惡事善事,上天都看著呢!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辰不到,時辰一到,一定要報。人沒有管教怎麼成哪?禮儀呀,禮儀呀,不能沒有禮儀!千萬,千萬……太爺說得聲淚俱下,頓足擂胸。族人們默默地看著他,無不為之所動。

太爺嘆著氣走回堂屋去了。留下來的族人們經過商量,決定不讓這作孽的女人進老墳。這個可憐的女人被埋在了路邊的窪地里,她的魂靈將永遠不能安息。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看見她那孤零零的墳頭,每一個後人都會知道她做過的孽,她將被一代一代的後人恥笑,也將被一代一代的後人遺棄……

也許老天爺覺得對人的懲罰還遠遠不夠,第二天又颳起了惡風。風把天颳得灰濛濛的,天地間一片混沌。那風揚起了遮天的黃塵,颳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當風從田裡掠過的時候,彷彿神差鬼使一般把快要成熟的麥子一穗一穗地摘去,打著旋兒卷到了半空中……

地里幹活的人慌忙忙地跑回來告訴太爺,太爺站起來,喃喃自語地說:「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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