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節

天陰著,村子越發地悶了。寒冬臘月里,常見瞎眼的四嬸一個人拄著棍進城去監獄探兒子,小腳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過小橋,路漫漫,人凄凄,誰見了都會掉淚。

村街里空蕩蕩,肆虐的寒風「嗚嗚」地吼叫著,年輕的漢子竟然一個也看不見了,再也瞅不到揣懷倚牆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來來鬼似的在門口坐著,仍舊是兩眼發直。

羅鍋來順還在草棚里住著。他極少出門,見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麼。他任凍死也不住那樓房了,就每日里病怏怏地在草棚里躺著。有一天,人們見他探出頭來叫獨根,叫了兩聲,也就住了。

下雪那天,羅鍋來順悄沒聲地去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只是天黑時,見楊如意騎摩托回來了,他進草棚不久,裡邊便傳出了狼嚎一般的哭聲……

按平日,到這時候,村人們該是蜂擁而至的,羅鍋來順一生不容易,這會兒人死了,說啥也該去送送他,見上最後一面。然而,村裡沒有一個人去。不是嫉恨死人,是恨那狗兒楊如意。再說,也怕那樓屋的邪氣。

這晚,一村人都沒有出門,只靜靜地等著。等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二日,楊如意匆匆地騎著摩托出去了。半晌時分,打棺材的匠人請來了,城西「國樂隊」的人請來了,連外路的親戚也陸續到了。唯有本族的人沒來一個。楊如意里里外外地張羅了一陣,便沉著臉走出樓屋,在村街里來回走了兩趟,仍是沒碰上一個人。村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雪飄飄揚揚地下著。

終於,楊如意扔掉煙蒂,夾腰在當街站了,啞著喉嚨高聲喊道:

「老少爺兒們聽著,我爹過去了。有哪個願上墳打墓的,一人三十塊!願出來送殯的,不論親疏遠近,閨女媳婦、大人小孩、一人五塊……」

楊如意在村裡喊著走著,走著喊著,村東村西都喊遍了,還是沒有人出來。他站住了,兩眼紅紅的,牙咬得嘣蹦響,末了,又挺身高聲喊了一遍:

「全村的老少爺兒們聽著,我爹活著的時候沒有對不起爺兒們的地方。這會兒我爹過去了,眾位鄉鄰不看活人看死人,若是還念一點情分,看起我爹的老臉,願打墓的,一人四十塊!願送殯的……一人十塊!」

沒有人應聲。

村街里仍是空空蕩蕩的,瞅不見一個人影兒。砭骨的寒風挾裹著雪粒呼嘯著一陣陣灌進來,天地一片孝白。雪地上只有兩個孤孤單單的腳印……

誰家死人沒人幫忙呢?親戚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勸楊如意說:「如意,去吧,恁爹一輩子就這一回事。去一家一家地給人磕頭送孝吧,這是規矩。一家一家地磕頭,一家一家地送孝,進門就跪下,頭磕爛也得把人請來!這是恁爹的大事呀……」

楊如意臉色發青,嘴唇都咬出血來了。他一聲不吭地在村街里站了很久。爾後,他大步走回來,一陣轟鳴之後,他又騎著摩托衝出村去了。

午時,楊如意回來了,摩托後邊跟了兩輛拖拉機,拖拉機上站滿了人。這些人全是他花錢從鄰村雇來送殯的。這年月只要給錢,總有人干。車上大人小孩都有,一下車整個村子立時熱鬧起來。

午後,鞭炮「噼哩叭啦」地炸著,響器「嗚哩哇啦」地吹著,拿了錢的外村人各司其位,里里外外地忙碌著,把村街里的雪都踏黑了……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一支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出現在村街里。前邊站的是打「引魂幡」的老人;接著是滿身重孝的楊如意;再後是外路的幾位親戚;跟著又是吹吹打打的兩班「響樂」;中間是十六條抬棺材的壯漢;挨著是一群舉花圈的女人小孩;後邊又是撒紙錢放響銃的……一個個歡歡喜喜踏雪而去。

雖然是花錢請來的送殯隊伍,那情景也是十分的壯觀體面。一切按「古禮」進行,該做的「殯儀」都做了。

當送葬隊伍來到村口時,卻突然地停住了。鼓手們正吹到熱烈處,突然間噎了半口氣在肚裡;抬棺的漢子正走得有勁,也一個個像釘住了似的樁立;舉花圈的女人孩子不知怎麼回事,嘰嘰喳喳地互相問:「怎麼了?怎麼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在村口的雪地上站著一個人。那人臘月天光著黑黑的脊樑,金雞獨立在寒風中,一動也不動。那是瘸爺,本姓本族德高望重的老族長瘸爺。是瘸爺攔住了這支送葬隊伍。

瘸爺很久沒出過門了。村裡又接連發生了很多事,他都充耳不聞。他知道不解開那個◎,他是沒有辦法解救村人的。他重又陷進那個深不可測的◎里了,每日里苦苦思索著。倏爾間似乎捕捉住了什麼,倏爾腦海里又空蕩蕩的,一片茫然。他太苦了,為族人他的心血都快熬幹了……

本來,聽到羅鍋來順的死訊,他是很悲傷的。他等著楊如意送孝來,只要那狗兒來磕頭送孝,他是會去的。他是老族長,村裡死了人,按規矩是該來請他去安排葬禮的。他也不能不去。可一等不來,再等不來,瘸爺實在忍不下去了。這世間難道沒有「章法」了么?瘸爺站出來了,他要治治這娃子!

光著脊樑的瘸爺在漫天飛雪的寒風中定定地立著。他手裡拄著那根拐杖,兩眼瞪得黑風風的,牙咬得「格格」響,厲聲喝住送葬隊伍:

「站住,本村本族的人都死絕了么?叫你娃子去請外人來給你爹送殯!就是死光死絕了,你娃子背也得把你爹給我背到墳里!哼,請人送殯,丟你十八代祖宗的人!」

滿身帶孝的楊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說:

「丟人丟我自己的。瘸爺,我爹過去了,讓他老人家安安生生上路吧。」

瘸爺氣得七竅生煙,牙都要咬碎了,他抖抖地指著楊如意說:「好。娃子,你有錢,你中!你可以請人送殯。既然村裡族裡的人都死絕了,你、你……過去吧!」

楊如意看了看瘸爺那凍得黑紫的胸膛,慢慢地說:

「我求過爺兒們了。話說了,路走了,還要怎樣?」

「娃子,你……欺人太甚!」

「不敢。」

一陣冷風襲來,瘸爺哆嗦著嘴唇說:「行啊,你娃子行啊!你娃子願出錢葬父,你娃子給三十,多大的價呀!爺兒們稀罕你那幾個錢么?嗯,仁義是用錢能買來的么?你娃子不仁,爺兒們不能不義……」

「瘸爺仁義,我服了。」楊如意平靜地說。

這當兒,村裡人全都跑出來了。人們齊齊地站在瘸爺的身後,黑壓壓一片。人們都不吭聲,只默默地望著瘸爺。這會兒,只要瘸爺一發話,他們會擁上去揍死那狗日的!

瘸爺站著。

楊如意也站著。

兩人目光相對,眼裡似要迸出火星來!

瘸爺潑命了!瘸爺光出脊樑來就是想跟這娃子潑命的。瘸爺不怕這娃子,這娃子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娃子也一樣在土窩裡滾過,小時也是用黑窩窩一口一口喂大的。現今他仗著有錢就能亂了規矩么?瘸爺只是心裡寒,那高大的樓房就像是在他眼前矗著,銀光閃閃地映出一個巨大的◎,瘸爺突然覺得兩眼發黑,頭嗡嗡地轉,可他還是硬撐著,他要撐到最後一刻!

楊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卻又站住了。他握緊雙拳,恨不得把這「老東西」扔到雪地上。後爹苦了一輩子,臨死還不讓他安生么?

天太冷了,瘸爺的整個身心都要結冰了。他渾身凍得黑紫,臉像乾癟的紫茄子一樣抽搐著,一股濃重的寒氣在他五臟里遊走,而後全身的神經都像冰蛇子一樣地一點一點凝固。他幾乎站不住了,那條獨腿冰棍似的木著,黑塔一般的身量歪歪地向一邊傾斜,壓在那根拐杖上。可他還是站著的,那隻青筋暴凸的老手抖抖地指著楊如意,眼裡噴射著絕望的死光……

雪默默地下著,北風怒吼,天地間一片耀眼的冷白。周圍的人也都默默地站著,揪心地望著這位憤怒得快要爆炸的瘸爺,老人命都不要了,時刻都有倒下的危險!

老人太可憐了,天啊,你睜睜眼吧!

楊如意那逼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短回去了。他望著搖搖晃晃的老人,終於說:

「人已經請了,錢也花了。瘸爺……」

瘸爺抖動著身子,撐著一口氣,依舊是很強硬地說:「咋請來的咋請回去!我還沒死呢,按老規矩!」

楊如意扭頭看了看送殯的隊伍,默默地咬著牙說:「我要不哪?」

瘸爺「咚」地撲了一下胸脯,喊道:

「娃子有種,就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我看著你娃子從我身上踏過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說到這兒,瘸爺「咳」了一陣,身子斜得更厲害了,可他還是掙扎著大聲喊,「來吧,娃子,來吧!」

人群開始往前蠕動了,人們擠擠地往前涌著,想要上前扶住瘸爺……

楊如意用憐憫的眼光望著老人,此刻,他的心軟下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從他的內心深處發出來,他默默地說:「瘸爺,你太老了……」爾後,他緩慢地轉過身去,雙手一拱,對請來送殯的外村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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