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節

小獨根拴了八十多天了。

他拴膩了,拴怕了,也拴急了。天一天一天冷了,雖然那繩子很長,他可以帶著繩子跑到屋裡玩,但總是不方便的。看見別的孩子在村街里跑來跑去,他眼氣極了,總是央告娘說:

「給我解了吧,給我解了吧……」

娘也心疼他,娘想解又不敢解,怕萬一有個好好歹歹,這「破法兒」就不靈了。娘說:

「再忍忍吧,娃兒,再忍忍。」

獨根又哭又鬧,躺在地上不起來:「不哩,不哩。解了,解了……」

娘就哄他說:「快了,快了,明兒就解,明兒就解。」

過了今日有明日。獨根一天天鬧,獨根娘就編著法兒哄他,他說什麼就答應什麼。

獨根問:「拴拴就有福了?」

獨根娘趕忙說:「拴拴就有福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樓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樓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獨根安生些了,只是怏怏的,臉上很愁。娘怕他愁出病來,就花錢去代銷點買了一把糖,引逗著村裡的娃子來跟他玩。娃兒們嘴裡噙著一顆糖塊,就來跟他玩了。獨根很高興地領著他們壘「大高樓」,可壘著壘著,糖吃完了,娃兒們便說:「俺走哩。」獨根攔住不讓走,趕忙朝屋裡喊:「娘,拿糖。」娘笑了,娘笑獨根精,小小的人兒,說話跟大人似的。也趕忙說:「買買,再買。」話說了,人卻沒有站起來。過了會兒,娃兒們又說:「俺走哩。」獨根喊:「娘,買糖吧。」獨很娘就買糖去了。

好歹哄著娃兒們在院里玩了一上午,往下他們就不來了,喊也不來。獨根就自己在院里跑著玩,帶著一根繩子跑來跑去,跑著嘴裡念著:「糖、糖、糖,有糖就玩了,沒糖就不玩了……」

娘一出門,小獨根看四下沒人,就悄悄地在鋤板上磨那根繩子,磨著磨著就磨斷了,繩一斷他就慌慌地往外跑,像小狗一樣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他朝他最喜歡去的地方跑去了,眼前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他還從沒看到過的世界……

娘回來時不見了獨根,臉「刷」一下白了!她慌忙跑出去找,心撲咚撲咚跳著,揪著,連喊聲都變了:

「獨根,獨根,獨根呀!……」

家裡人也都慌了,趕緊分頭去找,村裡村外到處是一片呼喚聲。

一找找到場里,卻見小獨根在坑塘邊上坐著,在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坑塘邊上坐著!他兩手捧著小臉兒,兩眼專註地望著坑塘里的水紋兒,就那麼靜靜地一個人獨坐著……

獨根娘幾乎驚得要喊出聲來了,可她趕忙捂住自己的嘴,心驚肉跳一步一步往前挪,生怕驚動了他。當獨根娘快到坑塘邊時,卻見小獨根笑眯眯地站了起來,手裡晃悠著那斷了的半截繩頭,竟然貼著坑塘邊邊兒轉悠起來了,小身子一晃一晃的,很神氣。獨根娘嚇得心都快要蹦出來了,終於,她憋不住喊了一聲:「獨根!」

小獨根像是沒聽見似的,仍是笑眯眯地圍著坑塘邊轉悠,還一蹦一蹦呢!他在前邊走,獨根娘躡手躡腳地在後邊趕,轉了一圈又一圈,卻怎麼也趕不上……

奇呀,太奇了!這娃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這是當年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地方啊。一村人都遠遠地站著,誰也不敢上前,生怕有閃失。人們大張著嘴,一個個像傻了似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就獃獃地看著獨根娘追孩子,一步又一步,步步都像是踩在心上,邪呀,她怎麼就趕不上一個四歲的孩子呢?

獨根娘的心都快要碎了!獨根是她最後的希望,是楊家的一條根哪。她跑不敢跑,喊不敢喊,就那麼提心弔膽地在後邊緊跟著,眼看著孩子蹣蹣跚跚的在坑塘邊邊兒上晃,一歪一歪的,時刻都會滑進去……她老錯那麼幾步,快了,孩子也彷彿是走快了;慢了,孩子也似乎慢了,就這麼眼睜睜地跟著,卻趕不上……獨根娘的心都快要憋炸了,最後,她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獨根呀!」隨著這聲泣血的呼喚,她終於撲上去抱住了他,嗚嗚地哭起來了……真玄哪!

事後,獨根娘一次又一次地追問他:

「孩子,你給娘說,你咋就跑到坑塘上去了?你咋就去那兒了?」

小獨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你想想,你咋想起跑到那兒了?」

「不知道。」

「孩子,你看見啥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小獨根不說,咋問都不說。村裡人聽說了這稀奇事,也都安慰獨根娘說:

「不賴不賴,萬幸!總還是帶了一截繩子,要不是那繩子,人怕就沒命了。」

「綁好吧,可不敢再叫他出去了。」

「邪呀!看嚴實點吧。」

自此,獨根娘再也不敢出門了。小獨根身上的繩也拴得更結實了。娘哄著他一天天在牆上劃道兒,劃一道就說:「熬吧,娃兒,又過了一天了。」

可是,獨根娘還是放不下心來。她老犯疑惑:這娃子怎麼一跑就跑到那坑塘邊上去了?是那倆小死鬼小冤家還陰魂不散?是這娃子脫生時沒喝「迷魂湯」?不然,他怎麼幾朝幾代以前老八百年的事都知道呢?連瘸爺都不知道,他就知道。一到快出什麼事的時候,他夜裡就忽騰一下坐起來了,坐起來就喊:「楊萬倉回來了!」

獨根娘害怕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想想掉掉淚,想想掉掉淚,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不落實。她還怕那淹死的倆小冤家陰魂不散,來纏這孩子,又專門去坑塘邊燒了些紙錢,願吁了一番。

又過了幾天,獨根娘託人進城給獨根買了一盒可以壘「大高樓」的積木玩具。當她把那盒五顏六色的積木玩具交給獨根時,獨根又蹦又跳的,高興壞了。這會兒,獨根娘突然多了個心眼,她抓住那盒積木不鬆手,問:

「獨根,你給娘說,那天你咋就跑到坑塘邊去了?」

小獨根望望娘,又看了看那積木,不吭聲。娘非讓他說,娘抓住積木就是不鬆手。他太想要那積木玩具了,遲疑了片刻,他眨眨小眼,吞吞吐吐地說:

「我也不知道。我想……」

「你想幹啥哩?」娘緊著問。

「我上大高樓呢。那樓好高好高,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

獨根娘呆住了,顫聲問:

「你、你上去了?」

「上去了,一坎台一坎台上,上得好累……」

「上到頂了?」

「上到頂了。我累了,就坐下歇了。」

「你看見啥了?」

「看見、看見……」獨根歪著頭想了好半天,說,「我看見水呀,花呀,樹呀,人呀,人都不穿衣服哪……」

「還看見啥了?」

「還看見……好長好長好長,好寬好寬好寬一條路,我正想往前走呢,不知咋的,就聽見你叫我……」

「撲嗒」一下,積木掉在地上了,花花綠綠地撒了一地。獨根娘像嚇傻了似的,撲上去抱住獨根,驚驚咋咋地叫了一聲:

「我的娃呀!」

有人說,那樓房裡還藏著一個很大的「蜘蛛精」,那「蜘蛛精」也是從地底下的墳墓里爬出來的,至少有五百年的「道行」。它是靠吸人的精血成精的,吸一個人的精血可以增十年的「道行」。它在整座樓房裡都布了網,只要粘了那網,人的精血就被吸去了,身上只留下一個小得看不見的紅點。凡是被吸了精血的,過不了多久,人就萎了……

穿西裝的「小陰陽先生」突然到扁擔楊村來了。沒有人請他,是他自己來的。扁擔楊村出現的一件件邪事,都使這位名氣早已超過「老陰陽先生」的年輕人不服氣。於是,他不要一分錢,也不用人請,主動地自覺地投入了這場戰鬥。

他是吃「邪」飯的,吃這碗飯的人極著重名聲,假如他在金屋跟前栽了,他就很難在這塊地方混下去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那狗兒楊如意的張狂,他得想法鎮住金屋,鎮住那邪氣。鎮住了金屋,也就是鎮住了楊如意。這位八十年代的「先知」為了鎮邪,也為了自己的名聲,終於把自己跟苦難的扁擔楊村人綁在了一起,同仇敵愾,共同對付金屋。

開初的時候,他身後總跟著一群娃子,娃兒們很好奇地看這個目光很邪的人在村子裡轉來轉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慢慢也就沒人再跟他看熱鬧了,因為沒有熱鬧可看。他常常像木了似的站在一個地方不動,那目光像釘子似的邪出去,就「釘」在一個地方不動了,而很長時間之後才挪動一下位置。後來人們發現他是隨著陽光移動的,他是借天之陽來勘查地之陰,當光亮向前推進時,他也跟著動一下;當亮光回收時,他就往後退,他整個人都沉在思維的燃燒之中了,人們看到的只是那雙很邪很亮的眼睛,只有這雙眼睛顯示了他的存在,那光點如豆如炬,竟然從不眨一下,具有很強的穿透力……

七天里,他先後從八個方位尋找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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