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節

村子突然有些活氣了。

黑子家的帶子鋸很昂揚地響著,不知是修好了還是怎樣,反正不那麼難聽了,冬日的陽光照在村舍上,好似也有了點亮光。村街上,那條人踩馬踏的土路也顯得平展了些。雞們、豬們很輕鬆地在村路上覓食。來往的行人高聲地打著招呼,那笑呢,是很有些含意的。

於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地在村子裡悄悄傳開了:

「聽說了么?鱉兒犯事了!說是已經抓起來了。」

「喲,怕是罪不小吧?」

「了不得,可了不得,聽說是詐騙幾十萬呢!」

「老天哪!有恁多?」

「說是五花大綁捆走了!……」

「看來事兒不小,他糟蹋多少女人哪!」

「早些時,鱉兒回來,我就看他臉色不對……」

「怕是要崩吧?犯這麼大的罪。」

「怕是要崩……」

這消息是大碗嬸的兒子大騾從城裡帶回來的。他只說如意怕是要犯事了,那邊又查他的帳呢。大碗嬸狗窩裡放不住剩饃,也就慌慌地四下張揚開了。

話說了不到一個時辰,村裡人便全都知道了。在田邊、地頭或是農家的小院里,到處都鬧嚷嚷地在議論這件事情。你說,我說,他說……忽然就覺得氣順了許多。

午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拴長長的鞭炮。火鞭像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響了許久,村街里飄出了喜慶的硝煙味,鞭炮聲剛響過,又有人在自家院子里高聲唱起梆子戲來,啞啞的喉嚨,粗粗的嗓門,一聲:「轅門外三聲炮……」唱得有板有眼。誰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卻又不肯往細處說,只有各自心裡明白。

好事的大碗嬸像喜瘋了似的,在村街里側歪著大片子腳脫脫脫一趟,脫脫脫又一趟,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學說,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胸前那像癟了氣的皮球一樣的大奶子一甩一甩的,連衣襟上的扣都沒系,大敞著懷就跑出來了。她那張灰灰的紫茄子臉上塞著塊大紅薯,走著吃著,吃著說著。有人的時候她少咬兩口,沒人的時候多咬兩口,糊糊粘粘的塞一嘴紅薯,噎得連話都說不清爽了。她腰裡也像是掖了根扁擔似的,胸脯扛得很高,只見奶子忽閃。走了那麼幾趟,彷彿還不過癮,終於忍不住跑到羅鍋來順搭的草棚前喊道:

「來順,來順,你出來,我有話說哩。」

羅鍋來順從草棚里勾著頭走出來,笑著搭訕說:「他嬸,有啥事?」

大碗嬸故意遲遲疑疑吞吞吐吐:「聽說,聽說……如意沒給你說?」

「啥事呀?如意沒說,沒說。」羅鍋來順眨眨眼,慌忙問。

大碗嬸很神秘地小聲說:「聽說如意犯事了,罪可不小哇!趕緊去看看吧……」

羅鍋來順的臉立時灰了,只覺眼前一黑,勉強才穩住一口氣,問:「誰……誰說?」

「喲喲,村裡人都知道了。快去看看他吧!去早了興許還能見上一面。晚了,怕是……」

羅鍋來順腿都軟了,連聲問:「他嬸,他嬸,如意出啥事了……」

「唉,別問了。去吧,趕緊收拾收拾去吧……」

羅鍋來順最怕兒子做下犯法的事,做下犯法事就沒人能救他了。一時他也顧不上多問,便惶惶不定地收拾收拾上路了。是呀,好孬也得見上一面哪……

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楊如意騎著摩托回來了。他像發瘋一樣騎著摩托「日兒日兒」地在村裡轉了好幾圈!然後又開慢速緩緩地在村街里穿過,那神情像示威似的,目光橫橫的,最後,他在村街當中熄了火,就那麼挺身站著,冷眼望著村街里來往的行人。

路過的村人看見他,臉上掛著笑,問:「如意回來了!」

「回來了。」他冷冷地說。

「沒事兒吧?」

「沒事兒。」

「沒事就好。」

楊如意狠狠地甩掉煙蒂,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再有人路過,還是這麼一套很寡味的話。問了。答了。這似乎很讓人失望,細看了也沒瞧出有什麼事的樣子,看來這鱉兒倒挺能穩得住,聲色不露的。人既然放回來了,那事兒是不會太大的。可轉過臉去,一個個又恨得牙癢,暗罵道:

「雜種!」

「雜種!」

「雜種……」

這當兒,大碗嬸像是從牆窟窿里鑽出來似的,突然湊到楊如意跟前,訕訕地笑著問:「大侄子,咋、咋……聽說你犯事了?」

「犯事了。」楊如意冷冰冰地說,眼裡卻躥出一股一股的綠火。

「聽說……事不小?」大碗嬸轉彎抹角地問。

「不小!」

大碗嬸聽出聲音不對頭,忙改口說:「嗯哪,我也是聽人家說……」

「你聽說我犯啥罪了?」楊如意氣橫橫地盯著大碗嬸問。

「誰,誰知哩。大家……人家都說你犯事了。我才打發你爹去看看……」

「大碗嬸是好心哪!那我謝謝大碗嬸了。」楊如意不陰不陽地說。

「好心不好心,都是楊家這一窩鱉孫!……咋,恁嬸子還有啥歹意?」大碗嬸撇撇嘴說。

「大碗嬸沒歹意,只是嚇了嚇我爹。」楊如意乜斜著眼說。

大碗嬸拍著腿倚老賣老地說:「恁娘那棒槌!我嚇他了?我嚇他了?那是你爹掛心你,不放心。日哄驢日哄馬,一個大活人還能叫人日哄住?!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叫我說,給你提個醒也好!……」

「好。」楊如意淡淡地說。

大碗嬸撞了個沒趣兒,心裡恨極,扭過身很鬆勁地走了。走著,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道:「狗不養驢不教那些貨,咋不用零刀割割他哩?!」

楊如意陰著臉一聲不吭地看著大碗嬸走去。然後他回過頭來,慢慢地往家走。此刻,他眼裡的傲氣消失了,臉上突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凄楚。他又看見了爹搭的小草棚,那草棚在高高的樓房旁邊搭著,顯得更加寒傖、狹小,簡直跟狗窩一樣。可爹寧住這「狗窩」,不願住樓屋。他吃了一輩子苦,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卻沒有享福的命。大冬天裡,一座樓空著,他卻住在外邊,還要費心地照看房子……爹成了個可憐的看家狗!

楊如意覺得不能讓爹在家裡受罪了。老人見他的時候嚇壞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一進門就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叫他的名字,見人就想跪……

楊如意回到家裡,咚咚地跑上樓去,進屋把錄音機開到最大音量!爾後在強烈的音樂聲中爬上了樓房的最高處,挺身而立,好讓全村的人都能看見他!

天黑之後,楊如意竟然主動地到村長楊書印家去了。他一進院子便故意咳嗽了一聲,立時,正在害偏頭疼病的楊書印忽一下坐了起來,朗聲說:

「來吧,如意。我知道你要找我的,我知道。」

楊如意微微一笑,大步走進屋去。他進屋來很平靜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看靠床坐著的楊書印,說:

「老叔病了?」

楊書印馬上摘掉勒在頭上的濕毛巾,說:「頭痛腦熱的,也沒啥大病。」說著,話頭一轉,很關切地問:

「出事了?」

「出事了。」楊如意點點頭。

「事很大……?」楊書印又問。

「可大可小。」楊如意說。

「說吧,如意,只要你言一聲,老叔跑斷腿都沒話說。需要找誰,你說了,咱縣裡有人……」

楊如意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不慌不忙地說:「老叔,你以為我是來求你的,你以為我非求你不可。不錯,那邊又查我的帳了。你也許會在上邊做些手腳,這都是可能的。你以為這一回我離了你就辦不成事了,就垮了……」

楊書印故意沉著臉說:「這娃子,事都弄到這一步了,還說啥硬氣話?叫老叔幫啥忙你說了。老叔這一輩子就圖個混人,咱沒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你說吧,天大的事老叔給你撐著。」

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放心吧,那邊的事我自己能了。老叔三番五次幫我的忙,我也得謝謝老叔。」說到這裡,楊如意翻眼看了看楊書印,「老叔,我花錢弄了個『材料』想給老叔看看,也算是對老叔的報答吧。」

「啥材料?」楊書印很有興趣地問。

「幾句實話。老叔,現在實話也要用錢才能買出來。我是花了些功夫的。老叔,你想聽不想?」

楊書印沉默不語。他想,這娃子是不是想報復他?

楊如意從穿在身上的考花呢大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子來,又是很平靜地翻開幾頁看了看,接著念道:

「一九六七年陰曆五月十四,你在河坡的葦地里姦汙了花妞姑。那年花妞姑才十七歲,她去葦地里找粽葉去了。那會兒四奶奶病得很重,想嘗嘗粽子,花妞姑就去葦地里給她娘摘葦葉包粽子,可你卻把她糟蹋了。你是有預謀的,不然你不會到葦地里去。當時你給了花妞姑五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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