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節

扁擔楊村仍被一種怪邪的氣氛籠罩著。

天是陰晦的。狗在村街上竄來竄去,一時這邊,一時那邊,不知在幹什麼。村東頭黑子家的帶子鋸響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聲,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機器壞了,還是怎麼回事,那聲音叫人心裡一緊一緊的。村人們路上見了,也僅是打個招呼。那面上笑著,心裡又互相疑惑,誰也弄不清誰在幹什麼,彷彿整個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

村長楊書印從家裡走出來時心境並不太壞。雖然遇到了一個極其強硬的對手,他還是穩得住的。扁擔楊村是他經營了三十八年的「領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灑在這塊土地上了。他不相信會有人能在這塊土地上動搖他的根基。只要站在這片土地上,他總會有辦法的。

楊書印好久沒出門了。作為村長,他覺得該去地里看看莊稼了,也順便地散散鬱悶已久的心緒。天還不算太冷,楊書印披著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著。他神色坦然,步履穩健,一舉一動都與往常一樣。那張闊大的紫棠子臉依舊帶著微微的笑意,很深沉很老練遇事決不會驚慌失措的笑意。他的頭髮也梳理得很整齊,看上去一絲不亂。他身上仍穿著那件藍滌卡做的幹部服,那是他專門在城裡定做的,一式做了兩套,四個兜的,穿在身上很合體。他出門時總是體體面面的,叫人看著與眾不同。人配衣裳馬配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決不讓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氣到底清爽些。麥苗兒寸把高了,田野里綠油油的。只是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有點寒。楊書印很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然後像城裡人那樣掏出手絹擦擦嘴,便挺著身子站住了。這時候他倒很想跟村人們說說話,搭上幾句,問一問莊稼的長勢。可周圍沒看到人,他只好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這時身後有忽騰騰的腳步響過來了。楊書印聽見聲響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轉過身來,微微地笑著看了來人一眼,那便是打過招呼了,他等著來人先和他說話。

走來的是大碗嬸。大碗嬸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還快。她扛著一張大鋤,一見楊書印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說:

「喲,書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臉色咋恁難看哪?」

楊書印詫異地望望她:「沒有哇,好好的。」

大碗嬸仍是很關切地說:「書印,你可不敢大意,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楊書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這女人說話沒啥準兒,常是有一說十的,也沒在意。

然而,楊書印沒走多遠就碰上了進城拉貨的「老杠」。「老杠」丟了閨女,不得不愁著臉一個人進城去拉貨。他好喝兩口,代銷點是無論如何不能停的。誰知「老杠」一見楊書印也說:

「書印,你是病了吧?」

楊書印愣了,說:「沒有哇,沒有。」

「老杠」看著他,搖搖頭很認真地說:「書印,你是有病了。臉蠟黃蠟黃的,你是病了……」

楊書印看了看自己,覺得這會兒頭並不痛,身上還是很鬆快的。怎麼回事呢?怎麼會說他病了呢?他還是不信,哈哈笑著跟「老杠」搭扯了兩句,又繼續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連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們一見他就熱情地湊過來跟他打招呼,接下去便是很焦急很關切地問:

「書印,看你走路搖搖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爺,你可注意身體呀……」

「叔,你是病了,氣色多不好。」

「書印,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楊書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見自己的。他忽然就覺得頭「嗡」了一下,真的有點暈了。身子也跟著飄起來,只覺得兩耳「嗚嗚」生風,好似天旋地轉一般。可他還是笑著,很鎮定地笑著。連聲說:「沒有啥,沒有啥……」他一邊跟人搭話,一邊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我病了么?我真的病了么?也許是……

楊書印開始往回走了。他心裡雖然很煩躁,卻仍然是慢悠悠地走著。不知怎的,羊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熱了,他脫了大衣,很氣魄的夾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時暗暗地甩了甩另一隻胳膊,覺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點也不慌。

回到家,楊書印一步跨到柜子跟前,就著穿衣鏡仔仔細細地打量起自己來。鏡子里的這張紫棠子臉還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臉雖黑了些,還是很潤展、很有神採的。那紅紅的光氣不是從面頰上透出來了么。頭髮也不亂,雖是多了些白頭髮,那是早就有的。眼不是還很有神么,人老了,眼裡的光還是不弱的。頭呢,頭好像也不暈了。他對著鏡子搖搖頭,又搖搖頭,怪了,頭一點也不暈了。難道是大白天見鬼了么?他知道村人們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們的神色,一個個都是很關切的樣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他不相信會出這樣的事情。天大的笑話,一個人說,兩個人說,都這麼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見鬼了,真見鬼了!楊書印反反覆復地照著鏡子看自己,他覺得自己不是好好的么,怎麼會都說他有病了呢?日他媽!這一刻,楊書印只想把什麼都砸了……

看了鏡子,楊書印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動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著了魔似的。片刻,他快步地走出家門,大甩著手來到村街上。他在村街上走了兩趟,便徑直地朝村人那棵老榆樹下走去。走到跟前,他連想都沒想,便急速地敲響了掛在榆樹上的那口生了銹的大鐘!當鐘聲「噹噹……」響起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聽到鐘聲,村街里立時熱鬧起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往村頭這棵老榆樹下涌。很久不開會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既然村長連「大喇叭」都不用了,親自跑出來敲鐘開會,那定是有很緊要的大事。於是一個個都很自覺。娃兒們被鐘聲激出了興奮,雀躍著在人群里鑽來鑽去。狗們也覺得稀奇,來來回回地跟著竄,跑出了一街塵土……

人漸漸齊了。村人們黑壓壓地在地上坐著,看上去十分規矩。女人們過去開會總是要帶些活計的,可這次聽見鐘響就來了,誰也沒帶活。整個會場里一時鴉雀無聲,全都眼巴巴地望著楊書印,單等他講話呢。

楊書印陰沉著臉在樹下的大碾盤上站著。他像是很茫然地望著眾人,那目光像刀子一樣朝人群刺過去,威嚴而可怕地望著眾人,一句話也不說。

他越不說話,樹下的人越是安靜。大人們一個個都很嚴肅地望著他,連孩子也不敢哭鬧了。這樣足足持續了一袋煙的工夫,會場上還是一片沉默……

楊書印動了動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可他腦海里卻是一片空白,他又望了望眾人,目光掃了一圈,又慢慢地收回來,接著又張了張嘴,腦海里仍是一片空白。於是他很勉強地吐出了三個字,他說:

「散會吧。」

「轟!」像是什麼東西炸了一樣,人群像樹林一般地豎起來了。那「嗡嗡」聲驟然而起,驟然而落,一個個都像傻子似的站著,繼而是一片喧鬧聲!有人連聲罵道:「日他媽!」不過,人還是慢慢地散了,走得很無力,不時地還回頭看看站在碾盤上的楊書印,似乎覺得這裡邊總是有些緣由的。只有年輕人一路罵去,一個個都氣憤憤的……

楊書印還在大碾盤上站著。這罵聲一下子使他清醒過來了。稍一清醒他便極其懊悔: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呀?!他腦海里倏爾亮起了一道黑色的閃電,他明白了。他這失常的舉動是因為他害怕喪失權力,喪失威望。他心裡有鬼,是這「鬼」在捉弄他。他一下子喪失理智了!他是想來試試,試試人們還聽不聽他的。就為這,他莫名其妙地來到大樹下敲了鍾。他昏了頭啦。蠢哪,多蠢哪!他耍弄了眾人,也耍弄了自己。你,五十多歲的人了,精明了一輩子,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呢?你把人召集起來了,卻又什麼也不說,你是瘋了么?!哪怕稍稍講點什麼,隨便編出點什麼都行啊,你總可以把這荒唐事圓泛了。可會已散了,到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此刻,後悔萬分的楊書印只想打自己的臉!你多年來兢兢業業,謹謹慎慎,一點一點地靠智慧樹立起來的威望就這麼喪失么?……

村幹部們還沒有走,一個個都在樹下站著,默默地望著他,似乎還在等他說話。這是一次無聲的反抗。他必須得說點什麼,必須做出進一步的解釋,不然他就再也無法彌補過錯了。楊書印用手捧著頭,苦笑了一下,勉強鎮定下來,用干啞的聲音說:

「縣公安局馬局長來查一個人,一家一家查怕引起懷疑,就想了這叫人作難的辦法,唉,那人……還在呢。」

幹部們仍然望著他,臉上似乎有些釋然,卻還是疑惑不定,於是還是沒人吭聲。

楊書印又說:「人家沒給咱說情況,也不叫問,不叫傳……」

有人忍不住問:「是不是查楊如意的事?」

楊書印不動聲色地說:「回吧,都回吧。以後就明白了。回去給大家解釋一下……」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九間屋子全是十元票(會么)繪成的。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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