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節

邪事果然又出來了。

冬日的早晨,人們在村街上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開初以為是哪裡著火了,便到處去找。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火源。最後才發現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從來來屋裡飄出來的。

這時,有人才想起,來來三天沒出門了。便大聲喊道:「來來,你屋裡著火了!快看看吧。」

門是緊閉著的,屋裡沒人應聲,那股焦煳味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屋裡漫散出來,很嗆人。於是,幾個好奇的娃兒爬到窗戶上去看。看了,又驚奇地叫道:

「來來燒錢哩!來來燒錢哩!……」

大人們自然不信,紛紛跑來看。卻見來來坐在地上,床前點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燒錢哪!他獃獃地捏著一疊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麼一張一張地往火上遞,眼看著燃燒的火苗兒一點一點地把錢吞噬,化成一片黑煙……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聲叫道:「來來,你幹啥呢?」

來來不應,就那麼似笑非笑地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多年積攢的血汗錢一張一張地化為灰燼!

「來來,你瘋了?!……」

來來依舊坐著,既不扭頭,也不應聲。那模樣很怪,像是什麼附了身似的。那燃燒過的黑灰落了他一頭一臉,他連動都不動,一直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有人使勁地拍著門叫他:「來來,開門,你開開門哪!」

這時,來來慢慢地站起來了。人們以為他是來開門的。卻不料他走到牆角處去了,竟然對著牆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們趕緊離開窗口,紅著臉罵道:「死來來,你是人么?」可來來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邊坐下了……

門外圍的人越來越多了。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這樣呢?再說,一個光棍漢,爹娘都不在了,跟著哥嫂長大,攢錢是很不容易的,誰肯輕易地燒錢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來來靜靜地坐著,既不哭也不氣,那臉上竟還是笑模笑樣的,身邊撒著一片燒剩的錢角角。這不是傻了又是什麼呢?

人們更起勁地拍門叫他。來來的哥嫂也從後院跑來了,兩人站在窗口處一起叫他:

「來來,開門哪!你開門哪!……」

來來還是不開門。屋裡的火漸漸熄了,煙味也漸漸淡了。這時,人們聞見屋裡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來來三天沒出門,只怕屙尿都在屋裡了……

來來,人高馬大,白白胖胖的來來,怎麼忽然間就成了這個樣子呢?他這不是自己作賤自己么!

村裡人已經輪番叫過門了,無論誰叫門他都不開。來來簡直成了個木頭人,不管門外的人怎樣說他、勸他、罵他、求他……他都一聲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兒彷彿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當兒,有人把老族長瘸爺叫來了。瘸爺用拐杖咚咚地砸門:「來來,鱉兒,你給我開門!」

可屋裡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瘸爺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回身對眾人說:「去吧,你們都去吧。叫我一個人問問他,他興許會開門。」

眾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裡出了這樣的邪事,各人心裡都十分沉重。錢哪,來來燒的是錢哪!

瘸爺走到窗口處,貼窗望著坐在地上的來來,輕聲說:「來來,開開門,給爺開開門吧。」

來來身子動了一下,默默地說:「你也去吧。」

瘸爺說:「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給爺說說吧。爺老了,是過來人了,爺興許能給你拿個主意。」

來來漠然地坐著,又不吭聲了。

瘸爺在窗口處站了很久很久,終也沒有問出一句話來。無奈,瘸爺也只好去了。臨走時,他隔著窗戶說:

「來來,想開些吧。凡事都得想開些。我還會來看你的。」

來來像是沒聽見似的,來就來,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時候,瘸爺又來了。他知道來來分家之後,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給來來端了一碗熱飯。瘸爺端著這碗飯趴在窗口叫道:

「來來,開門吧,爺給你送飯來了,快趁熱吃……」

屋子裡黑洞洞的。來來仍是那麼坐著,像鬼影兒似的坐著。瘸爺聽見來來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老人側耳細聽,久久,老人終於聽明白了。來來反反覆復地說著一句話,他說:

「我去過了……」

瘸爺立時像遭了雷擊似的,險些把飯碗扔了!他渾身哆嗦著勉強站穩身子,嘴裡喃喃道:

「毀了!毀了……」

是什麼樣的東西能把一個人的靈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當來來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時間,來來一下子就脫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個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兒。頭髮亂得像老鴰窩一樣,上邊沾了許多黑灰。臉上更是黑一塊、灰一塊,被煙火熏得不像個人樣。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裡已失盡了光氣,看去就像被人踩癟的死魚泡兒。他就在門口的朝陽處蹲著,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縮,縮成了鱉樣的一團。彷彿有一道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裡去了,他的心在無形的鞭影兒下抽搐著,躲閃著。

那個白白胖胖的來來,那個在村街里悠悠地擔著水桶哼小曲兒的來來,那個靦腆得一說話就臉紅的來來,人們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門口的來來只剩下了一個污濁不堪、蓬頭垢面、萎縮成一團的軀殼,他身上連一點陽氣都沒有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滿身鬼氣的死活人!

縱然是再殘酷的刑法也不會把人折磨成這個樣子。那是一個人的精神徹底崩潰的標誌。假如他心裡難受,那倒也罷了,說明他還是一個人,還有靈魂在。痛苦的靈魂也是靈魂。一個人只要有魂,總還是可以好起來的。可他似乎已經沒有靈魂了,那給人精氣的靈魂彷彿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無怨無恨無苦無憂,只是靜靜地坐著。眼看著沒有什麼東西能喚醒他了。

女人們已經不再來看他了。他太髒了。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嘔的形象,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他的褲襠里總是濕著,身上散發著一股腥嘰嘰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來來卻沒有什麼越軌的行動,他不打人不罵人,只是坐著。

眼看著來來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哥嫂卻不管不問,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嫂子是很厲害的女人,她不讓管,當哥的老實人是不敢說什麼的。鄉下女人當閨女時都是好樣兒的,可一做了媳婦就變了,一個個都變得很潑。中原地帶,十家有九家都是女人當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沒說話的地方了。

那麼,既然親哥嫂都不管,村裡還有誰肯管呢?

——瘸爺。只有瘸爺想挽救來來。他知道來來是中了邪了。來來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陽間跟陰間搭界的地方……

瘸爺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氣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單薄了。他花錢求來的「符」壓不住邪氣;他絞盡腦汁也解不開那個◎;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蒼,盼著老天能睜開眼來……可到了還是擋不住邪氣,邪氣太旺了!

瘸爺每天來陪來來坐坐。他沒有別的辦法,可話是開心鎖,他只有用話去暖這娃子的心。他盼著能把這娃子喚回來,把娃子的魂兒喚回來,也許就有救了。

瘸爺不嫌來來身上的怪味,瘸爺坐在來來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給他訴說往事:

「孩子,你認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誰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爺呀,小時候抱過你的瘸爺。你真的認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時候太難太難了。她在床上折騰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臨死時才把你生出來。你娘從床上嚎叫著滾下來,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時流了多少血呀。一攤子草灰都泡濕了。你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貓兒樣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臨閉眼時看了看你。你娘囑託你爹,要他把你好好養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么?那時你爹把你抱出來,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長大的,孩子。那時的人厚哇,無論你走到哪裡,無論家裡多難,都會有人幫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點的時候,就整日在莊稼地里跑了。你捉螞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後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書包上學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們一起背著書包上學去……孩子,那時你放了學,就跟娃兒們一起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記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樹么?那柿樹上結的柿子紅燈籠一樣的,你爬了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樣長大的。你吃過百家的奶,吃過地里長出來的糧食,你活這麼大,究竟是為了啥呢?」

「孩子,你稟氣太弱,你見過啥了,你一定是見過啥了。可古往今來,邪不壓正啊!你心裡只要還有一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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