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節

失火後,一連幾天夜裡都有狗咬。狗也像瘋了一樣,一到晚上,像過馬隊似的在村街里竄來竄去,忽騰騰跑到這頭,忽騰騰又跑到那頭,亮了天,滿村銜都是蹄子印……

這天半夜裡,狗咬得實在太厲害了。羅鍋來順睡不著覺,就披著棉襖下了床。他心裡有點怵,卻還是大著膽子走出來了。

一鉤冷月斜斜地照在樓院里,像水一樣的月光把院子照得陰森森的。那隻拴著鐵鏈子的狼狗狂叫著在院子里竄來竄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大門口撲去,把鐵鏈子拽得嘩啦、嘩啦響……

這隻狼狗是兒子楊如意給他牽回來的,說是怕他一個人孤獨。可這隻狼狗太凶了,牽回來他一直沒敢解鐵鏈子,只是每天喂喂它。不知怎的,他覺得這「洋狗」一點情分都沒有,叫它也不聽「喝」。有了這隻狗,反而更孤獨了。

羅鍋來順在院里站了一會兒,看那狗狂躁不安地往門口撲,也覺得門外有什麼動靜。他走過去趴在門縫裡往外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村街上,像鬼火似的閃爍著一片綠光!那綠瑩瑩的光亮在樓房四周來回遊動著,時而前,時而後,時而左,時而右,一排排一層層的,到處都是。

羅鍋來順嚇得幾乎癱在地上,他的兩腿不住地抖著,頭髮全豎起來了,他不算太膽小的人,可他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嚇人的場面。那綠色的火苗兒一晃一晃的,就像是鬼過節!

是狼么?

羅鍋來順戰戰兢兢地又貼著門縫看了看,漸漸也就看清楚了。不是狼,這裡是沒有狼的。是狗,一群一群的狗!狗們全在地上卧著,一聲不響地卧著,直愣愣盯著大門口……

羅鍋來順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狗怎麼都跑到這裡來了?!

猛然間,羅鍋來順聽到了院子里狼狗的咆哮聲!這條戴著鐵鏈子的狼狗跟家狗的叫聲是不一樣的,它叫得更殘更猛,簡直像狼嚎一般……

羅鍋來順明白了,狼狗,是這狼狗招來的禍害。羅鍋來順不由地罵起兒子來,唉,蓋這麼一棟樓就夠人受了,還弄來這麼一條狼狗,真是造孽呀!

片刻,門外的狗不叫了,院里的狼狗也不叫了。可怕的寂靜之後,門外的狗慢慢地往門口移動著,移動著……院里的狼狗又猛烈地咬起來了,戴著鐵鏈子狂叫著往門口撲……門外,幾十隻狗齊齊地趴卧在門口處,那綠光逼視著大門,嗚嗚地發出挑戰的吼聲……

人不容,狗也不容哇!

羅鍋來順默默地站著,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真想給狗們跪下來,求狗們別再咬了。可他看到的是一朵一朵的綠色火苗兒,仇恨的火苗兒。那綠熒熒的光亮中宣洩著可怕的死亡之光,宣洩著不可抑制的壓迫感,宣洩著比人類更為殘酷的敵視……狗們也是有靈性的畜牲,它們分明也懼怕著什麼。那綠光緩緩地在房子周圍移走,很緩慢地向前移動,圍一個半圓形的圈……

羅鍋來順被這驚人而又罕見的場面嚇住了。他像是釘在那兒似的,站了很久很久……

暗夜裡,狗仍在對峙著。

帶著鐵鏈子的狼狗在月光下來回走動,兩隻耳朵豎得直直的,不時地發出「嗚嗚」的警告……

家狗時進時停,奓乍著狗毛,「沙沙」地往前挪動著。月光下,黑狗、黃狗、灰狗……全都匍匐在地上,頭挨著頭,排成了一個狗的方陣……

離狗群稍遠些的地方,還卧著一條狗。這條狗靜靜的在地上卧著,一聲不叫,兩眼盯視著前方。狗眼裡射出來的亮光像寒星一般!每當前邊有狗退下來的時候,它就站起來了,狗們看到它重又折回頭去,向門口處移動,爾後它又卧下來,還是一聲不叫……

這就是老狗黑子。

此後的夜裡,羅鍋來順再沒有安生的日子了。

沒有星、月的夜晚,整座樓房裡黑黢黢的,像是一座高高矗立著的黑色圖案。那「圖案」幽幽地閃著紫黑色的亮光,亮光里像有無數個披黑衣的小幽靈在耀動著,看似無聲卻有聲,看似有聲卻無聲……

失火之後,村子又漸漸地靜下來了。人們照常去干各樣的活計兒,發各樣的愁。太陽依舊很遲很遲地才磨出來,雞們照樣在村街里尋食兒撒歡。沒有風的日子,仍有人蹲在村街里曬暖兒,望著老日頭說些日爹罵娘的話,爾後忿忿地吃飯去了。彷彿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日子總還要過下去的。

然而,在一個冬日的晴朗的早晨,人們突然發現麥玲子不見了。

這事兒是大碗嬸的兒子大騾去買鹽時才發現的。大碗嬸早上起來做飯時看鹽罐里沒鹽了,就打發大騾去買。大騾慌慌地拿了鹽罐來代銷點裡買鹽,卻看見代銷點的門鎖著呢。於是他就跑到後院里喊:「麥玲子,麥玲子,沒鹽了!」連喊幾聲,把麥玲子爹喊出來了。「老杠」掖著褲腰對大騾說:「玲子在代銷點裡睡呢,你去前邊叫吧。」大騾說:「沒有哇,門鎖著呢。」「老杠」就敞著喉嚨喊:「玲子,玲子!死哪兒去了?!」喊了一陣,不見人,也不見應聲。「老杠」也慌了,忙顛回屋去,拿了鑰匙出來,急急地開了代銷點的門。進屋來先翻錢櫃,沒見少了什麼;又查看了貨物,也都整整齊齊地擺著。這時,「老杠」鬆口氣說:「不會遠去。」便給大騾稱了鹽,又趿拉著鞋回後院去了。

可是,一等不來,再等不來,一直到天半晌了,還是不見麥玲子的人影兒。這時「老杠」才慌神兒了,重又站在村街里扯著喉嚨大喊:「玲子!玲子……」他的喊聲像炸街似的在扁擔楊的上空飄蕩著,傳了很遠很遠,終也沒人應。於是又一路喊著找,逢人便問,見麥玲子了沒有?人們都說沒見。「老杠」更慌了,脫脫脫跑到村東,又脫脫脫跑到村西,村裡村外各處都尋遍了,只是尋不見麥玲子……

眼看日錯午了,「老杠」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在村街里張著大嘴哭起來了!招了很多人看。一時,村裡也沸沸揚揚的。都覺得奇怪,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怎麼會不見了呢?有人上前問「老杠」,麥玲子這些日子有沒有啥異常的動靜?「老杠」嗚嗚咽咽的,也說不出什麼來。只說這幾日不大吃飯,看臉上愁著,也不知愁什麼……人們聽了,也說不出什麼來。大碗嬸插嘴說:「方快找去吧。一個閨女家兒,萬一有個好歹,咋見人呢?!」

可是,上哪兒找呢?

來來是吃了晌飯的時候才從村外回來的。他給鄰村的親戚幫忙蓋房去了。他怕見麥玲子,他一見麥玲子就想那事兒,他受不了。這幾天他一直躲著麥玲子。

走到村街里的時候,他便聽人四處張揚說麥玲子不見了。然後他就一直走到了代銷點的門前,看到「老杠」時他站住了,什麼話也沒說,就那麼站著。

村人們仍在亂嚷嚷地勸「老杠」,有的說她可能串親戚去了;有的說她也許干別的什麼去了,會回來的。人們都覺得麥玲子不會回來了,可人們都說麥玲子會回來的。這當兒,有人突然說昨晚上他見麥玲子在河邊上坐了……立時「老杠」的臉色就變了,他想站起來卻怎麼也站不起來,渾身像篩糠似地抖著,臉上的淚水不住地往外流。閨女難道是尋短見了么?

「老杠」流著淚說:「爺兒們,幫幫忙,搭手去撈撈那傻閨女吧!」

一說到去河裡撈人,人們又都說忙,有事哪。你推我,我推你,說話間,人很快地散了,只有來來還在那兒站著,來來說:「杠叔,麥玲子不會跳河。」

「老杠」看看來來,很傷心地問:「來來,你去么?」

來來還是那句話:「麥玲子不會跳河。」

「老杠」不聽他的。「老杠」回代銷點裡拿了瓶酒,扭頭就往村外走去。

來來一直在後邊跟著他。到了河邊,「老杠」咕咕咚咚喝了兩口酒,便下河摸去了。來來連衣服都沒脫,也跟著他下河去摸……

「老杠」哭著摸著:「玲子,玲子呀……」一會兒工夫,他就喊不出來了。河水不太深,只是寒得砭骨,凍得人的牙關咯嗒嗒地響。來來的臉凍得青紫青紫的,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這當兒,老族長瘸爺聽說信兒了,便拄著拐杖一家一家地上門動員人們去找。可好心的瘸爺失望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竟沒人去!人們都用別的事搪塞他,一個個推前推後的,拿他的話當耳旁風……

瘸爺生氣了。他想不到人心已經散到了這種地步。他滿目蒼涼地在村街里站著,頓著拐杖,凄然地高聲說:

「本姓本族的閨女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們,你們縱有天大的事……罷了,罷了!是姓楊的給我站出來。不是姓楊的,也就隨你們的心了……」

這蒼老凄切的話語像冷風一樣地掠過人們的心頭,使人們不由地想起老人一生做下的許多好事,也就不忍再傷老人的心,終還是有人走出來了。

瘸爺頭前走著,漢子們三三兩兩地在後邊跟著。到了河邊,不待瘸爺再吩咐,漢子們就都脫了衣裳,穿著褲衩子跳河裡跟著摸……

長長的一條穎河,整整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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