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回來了?」

「回來了。」

「坐坐坐,坐!」當楊如意出現在村長家門前的時候,楊書印笑了。他很熱情地給年輕人讓座兒,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心裡卻說:娃子,知道你不願來。可就那麼一句話,你就來了。娃子,你還嫩哪。

楊如意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下後,他從兜里掏出一盒「555」牌香煙,撕開精美的包裝紙,從裡邊彈出一支來,叼在嘴上,又摸出電子打火機點著,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這一切他做得從容不迫,旁若無人,很有點大家子氣。

楊書印臉上透出了一絲慍怒的神情。在這個村子裡,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吸煙的時候不給他敬煙,可這娃子膽敢當著他的面抽煙,連讓也不讓。這是對他的蔑視!可他還是控制住了。他慢慢地給楊如意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跟前的桌上,笑著說:「喝水吧。這是文廣給我捎來的『毛尖』,你嘗嘗。」

「記者?」楊如意不經意地說。

「對對對,文廣現在是省報記者。這娃子有出息。你有啥事可以找他,就說老叔說的,叫他幫幫你。」楊書印很有氣魄地說。

楊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經心地說:「也許,我還能幫幫他呢。」

「噢?」楊書印故作驚訝地看了看這年輕娃子,「聽說你在外邊幹得不錯?」

楊如意悠悠地吸了口煙,撮著嘴吐出了一個煙圈,看那煙圈淡化了,才說:「也沒啥,辦個小小的塗料廠。」

「廠不小吧?不是掛著輕工部的牌子么?」楊書印不動聲色地問。

楊如意捏煙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地彈了彈煙灰,又叼在嘴上吸起來。心裡說:老傢伙摸到我的底牌了。他竟然也知道我掛的是「輕工部」的鉤,這是不錯的。用的是「輕工部」的牌子,廠卻是他一個人辦的。他淡淡地說:「廠不算大,資金么,也有個一二百萬……」

楊書印很關切地問:「聽說,那邊查你的賬了?」

楊如意抬起頭來,很平靜地看了看楊書印,點點頭說:「不錯,查了。」

「沒啥事兒吧?」楊書印依舊是很關切地問,「要有啥事給老叔說一聲。老叔人老了,朋友還是有幾個的……」

「沒啥事兒。」楊如意一口回絕了。

「沒事就好。」楊書印點點頭,像是終於放心了。

楊如意眼裡爆出一顆寒星來,他突然單刀直入,話頭一轉,說:「咋,老叔也想吃一嘴?」

楊書印一時語塞了,他怔怔地望著這個年輕娃子,繼而爾哈哈大笑,說:「嗨呀,娃子,你看老叔有這個心嗎?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輕人撐個局面不容易,我是為你擔心哪……」

楊如意卻咬住話頭不放,赤裸裸地說:「老叔想要多少?說個數吧。」

這娃子嘴好利!是個對手。年輕人,出外跑了幾年,跑出本事來了。好哇!可他楊書印這些年也不是憑白走過來的,這種較量他經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輕人的諷刺,還是微微地笑著:「娃子,你輕看你老叔了。」

就在這一刻,兩人的目光相撞了。一個是年輕的狡黠的帶著野性的目光;一個是沉穩老辣的精於算計的目光,一個海樣的深邃;一個天空般的無常……

娃子,別糊弄我。我什麼不知道?你娃子不會沒事,像你這樣的人辦工廠是要鋪路的,一處不鋪就過不去。你不會不行賄。要細查起來,你娃子是住監獄的料!別蒙你老叔了,你老叔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

老叔,別來這一套。不錯,我用錢鋪路,我行賄,這都干過。可我的路鋪寬了,鋪平了,一張一張的「大團結」鋪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錢比你見過的錢都多,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一個小小的扁擔楊村村長,還嚇不住我……

楊書印的眼裡帶著和藹的笑意,可那帶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說:娃子,你以為有錢啥事都能辦到,你想錯了……

楊如意的目光卻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後站吧,我不光會用錢買路,我也會用人心、用智慧去買路。錢是可以還的。人情卻不那麼容易還。查賬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是你花了錢。你娃子乾的事,哪一條都是犯政策的……

政策是人訂的。只要場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

你有兩本賬。一本是給人查的,一本是黑帳。

不錯。

你玩女人。

不錯。

……娃子,要算起來,哪一條罪都不輕!老叔只要動動嘴,就夠你受的。

老叔,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擔楊么。這村子是你說了算,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邊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沒有點本領,你想我能混得下去么?在村裡你們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們看看,人該怎樣活。你想沒想過,三年之內,蓋一棟像我那樣漂亮的樓房;五年之內,弄部小轎車坐坐?!你沒敢想過,你就沒有這樣的膽氣!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擔楊,在瓦屋裡喝喝「毛尖兒」茶的膽氣,小得可憐的膽氣。不錯,我玩過女人。那我是談戀愛。你懂得什麼叫談戀愛么?我沒有勉強過任何女人。實話告訴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姦是不犯法的。況且,我、是、談、戀、愛。至於「黑帳」,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沒有一個單位沒有「小賬」的。省政府就有,何況別處?沒有「小賬」請客的錢從哪裡出?不說別的,我敢說扁擔楊就有「小賬」。老叔,你搬不動我。你那一點點精明不算什麼,我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法院……到處都是朋友;縣長、市長家也是常來常往的。再說,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查賬是查不出來的,永遠查不出來。老叔,你也算是個精明人,可你老了。

楊書印靜靜地望著楊如意,那目光始終是和藹親切的,他嘆口氣說:「娃子,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扁擔楊村將來就靠你們年輕人了。咱村還是窮啊。幾千口人的村子,確實需要個頂樑柱啊!……」

楊如意端起茶碗,吹了兩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說:「回來讓你好好培養培養我?最好把資金、設備也都帶回來,也讓你老人家『培養培養』。當然是為了扁擔楊的老少爺兒們,不是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對不對?」

楊書印的臉緊了一下,那笑紋慢慢地又從眼角里瀉出來了。他細細地打量著坐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娃子,從頭上看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他要看看這塊「材料」是怎樣長成的,又是怎樣瞞過他的眼睛的。這娃子的根基並不厚,那樣的家庭,怎麼就長出了這樣一個娃子呢?爹是見人就下跪的主兒,可這娃子身上卻分明有著一副傲骨。這玩意兒應該是天生的,不僅僅是穿上一套筆挺的西裝才有的。他喜歡這副傲骨,可以說很喜歡。有了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會怯場的。可是……

楊書印突然說:「你這所樓房蓋得不錯。很不錯……」

楊如意很自信地說:「是不錯。」

楊書印還是笑著,眼裡的光一點一點地亮了,那刀鋒般的亮光雖然深藏在眼底,但看上去還是很刺人的。他低頭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來……

楊如意驀地直起頭來,把煙撳滅,盯著這位當村長的老叔……

你是說給我扒了。你一句話就能給我扒了!對不對?

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為我在乎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還可以再蓋。一所房子不算什麼。可你就完了。你這村長再也幹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試試。假如在三年前,也許我沒辦法。那時我的確還嫩。吃過不少苦頭,也花過不少冤枉錢。現在我已經熬出來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擔得起,別說這所房子你扒不了。退一步說,就連我沒闖出局面來的時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鄉里、縣上有些人。但你還不知道我的場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說這些。扒吧,扒了我會天天告你,你一日當村長,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台。老叔,你賠得起工夫,我賠得起錢,咱就試試吧。你身子乾淨么?收集收集怕也能判個十年八年了。頭幾年分隊時,你吞了多少公款?計畫生育的罰款你又佔了多少?隊里的糧食,隊里的樹……你私用了多少?你這十幾間瓦房是怎麼蓋的?你為啥比別的人家過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吧……老叔,要是這所樓能讓你扒了,那我就不蓋了。我就思謀著你扒不了才蓋的。你損失太大,你犯不上……

楊書印臉上隱隱地透出了一道紫氣,雖然依舊笑著,卻笑得不那麼自然了。他知道這娃子是什麼事都可以干出來的……

娃子,我有正當理由,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規劃」么。你「規劃」過了,你越「規劃」土地越少,這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時候再「規劃」就是有意整人。你這「政策」嚇唬別人行,在我這裡可過不去。不過,你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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