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樓房的正面是對著村街的。周圍是七尺高的圍牆,正中是鋁合金的大門,大門裡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繪了山水的花牆,花牆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從這裡路過不由地會產生一種感覺,感覺那樓房是「凹」形的……

可這所樓房的二樓卻不是這樣的,那是可以看得見的。二樓像一個一個扇面的組合,一邊是陽面,另一邊是陰面。陽面很亮很亮,陰面卻是看不清的,欄杆是曲曲彎彎的,一間一間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宮一樣,叫人始終弄不清楚……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靈床上,一盞長明燈伴著他,娘那無休無止的哭聲伴著他。雖然不時地還有人來探望,可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睜著的讓人恐怖的眼裡卻分明是映著什麼。他看見了,他看見一隻小綠蟲一拱一拱地從他的肚臍眼兒里爬了出來。小綠蟲爬過村莊,爬過田野,爬過河流,爬過大王莊、傅夏齊,經張庄,過胡寨,一爬一爬地爬進了縣城裡的課堂上。在課堂上小綠蟲從「記分冊」上爬過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綠蟲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綠尿,綠綠的尿汁從黑板上淌下來,淌出了一個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分子式」。爾後小綠蟲爬到第六排第二張課桌上,極快地吞噬著課本,一片「沙沙」聲響過,課本消失了。吃了課本,小綠蟲又在課桌上拉了一攤臭烘烘的綠屎。接著,吃飽了的小綠蟲又蠕動著爬到了史愛玲的頭上。史愛玲就坐在他前邊的位置上,上課時老愛扭頭看他,史愛玲的燙髮頭上抹了許多頭油,滑膩膩的,還帶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綠蟲高高地立在史愛玲的燙髮頭上,朗聲背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可是,史愛玲老是愛用手去抿頭髮,一撥拉便把小綠蟲撥拉下來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綠蟲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過「漢界」,從板凳上爬到了史愛玲那綳得緊緊的屁股上。史愛玲身上熱烘烘的,散發著一股熱包子的氣味,很熏人。小綠蟲在這股熏人的氣味里攀上了史愛玲的喬其紗泡泡衫,經那圓圓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愛玲的燙髮頭上。小綠蟲剛要朗聲背誦,史愛玲一撥拉便又把它撥拉下來了。再爬……小綠蟲堅忍不拔地立在史愛玲的頭上,悲壯地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可這會兒小綠蟲聽見史愛玲用羞紅的聲音喃喃地說:「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於是小綠蟲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場上去了,考場像個巨大的高速旋轉的綠盤,小綠蟲在綠盤上頭暈目眩,幾次都差一點被甩下去,可它還是堅毅地在綠盤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行分子式。這行分子式是紅薯乾麵捏成的窩窩頭加上鹹菜疙瘩辣椒水腌出來的,帶著一股子臭青泥的氣味,顯然熱量是不夠的。頭暈目眩的小綠蟲在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腳,終還是被甩下來了。小綠蟲被甩下綠盤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史愛玲。史愛玲太高大了,小綠蟲太渺小了,它再也見不到史愛玲了。史愛玲仍舊在課堂上背分子式,小綠蟲卻被人一腳踢回到鄉下去了。從此小綠蟲便拱進了土裡,在腥嘰嘰的泥土裡一溝一溝地拱,一溝一溝地拱,小綠蟲只有無休無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啞的哭聲又響起來了。那是又有人來了,有人來的時候,春堂子娘總忍不住要哭。

「兒呀,老虧老虧呀!兒死的老虧老虧,兒一天福都沒享過呀!……」

這時,村長楊書印走進來了。他挺著大身量步子緩慢地走進屋來,神色肅然地望了望躺在靈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嘆了口氣。良久,他問:

「啥時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裡的淚,可擦著擦著淚又湧出來了,她嗚咽著說:「前晌。他叔,娃死的老虧。為啥呢,你說為啥呢?」

楊書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時就覺得頭懵懵的,那難聞的農藥味嗆得他噁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後退了退,搖搖頭,很惋惜地說:

「頭些天我還見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著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唉,命啊,這都是命。」

「沒吵他吧?」

「沒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糞,一車一車拽,咋說他也不歇……」

楊書印默默地站著,眼裡的淚掉下來了。他剛聽說信兒,前晌,他騎車到縣城去了,去看了看在縣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們。兩個年輕人都當了副局長了,可見了他還是很熱情。兩個年輕人一見他就說:「叔,大老遠跑來,有啥事兒?」他笑著說:「沒事兒,來看看你們,看你們缺啥不缺?」這兩個年輕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說:「老叔,要是有啥不順心的事你就言一聲,咱整治他!你說是誰吧?」楊書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攜人還提攜不及呢,老叔從來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來看看你們。」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又問:「老叔真沒啥事兒?」楊書印哈哈笑起來:「沒事,真沒事。有事我就找你們了。」兩位年輕的副局長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這位提攜過他們的長者。下午,楊書印就騎車回來了。回來時他又到鄉政府去了一趟,很隨意地跟鄉長談了談「村政規劃」的事。鄉長是個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很有些關於鄉村未來的狂想。兩人就熱熱鬧鬧地談了一陣。鄉長有些想法跟楊書印是不謀而合的。鄉長認為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蓋,土地侵佔得太多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楊書印也認為土地侵佔得太多了,必須按「村政規劃」辦事,不然就會越來越亂。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直到日夕的時候,楊書印才高高興興地騎著車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地拉起了一張網,一張看不見的網,網繩在他手裡抓著呢……

他一回來就聽到了春堂子的死訊,聽到死訊他就匆匆趕來了。他看不中這娃子,這娃子把書讀死了。書讀死了一點用也沒有。可他不能不來。他是村長,眾人都看著他呢。

這會兒,楊書印站在死人面前,流著淚喃喃地說:「晚了,晚了。老叔來晚了一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頭,淚流滿面地望著村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唉……」楊書印嘆口氣說:「我知道娃子心強,老想給娃子找點事兒干,苦遇不著機會,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說了,不說了……」

「他叔……」

「還有啥說?我去城裡跑了一天,就是想給娃子找點體面事兒干。唉,這事兒剛剛有了點眉目,娃子……」楊書印擦了擦眼上的淚,又說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雖然兒子已經死了,可春堂子娘還是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晚了,晚了,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楊書印說著,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暈過去了。

眾人趕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見他慢慢地睜眼看了看眾人,擺擺手,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裡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來了,一個個臉嚇得灰灰的,連聲叫:「炸屍了!炸屍了!」

果然,在瀰漫著濃重的農藥味的小屋裡,春堂子突然在靈床上坐了起來!點著的長明燈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驚恐地望著坐起來的兒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突然,她就大哭起來了:

「兒呀,兒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說吧,你說出來娘給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從門口處往裡望,只見那死人硬硬地在靈床上坐著,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

這時候,已經走到門外的楊書印轉過臉來,望著嚇壞了的眾人,以驚人的膽識重又勾回屋去。他來來回回地在瀰漫著死寂與恐怖的小屋裡走了兩趟,爾後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突然炸起的死屍,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屍」,說:「娃子,你放心,會好好打發你的。好生上路吧。」說完,他又轉過臉,目光從戰戰兢兢的眾人臉上掠過,從容鎮靜地說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話:

「給他扎個房子,扎個大一點的房子!」

話剛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裡院里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人們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誰也弄不清他怎麼會說出這句話來……

當楊書印走出院子的時候,大碗嬸悄悄地跟了出來。她貼著楊書印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話,楊書印的臉色立時就變了。他的頭「嗡」地響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他暈了,真暈了。不是因為那股嗆人的農藥味……

這天夜裡,一個讓人驚訝的消息漸漸地傳出去了:春堂子臨死的頭天夜裡到那所樓房裡去過。

這是大碗嬸親眼看見的。那天夜裡大碗嬸又鬧肚子了。她經常鬧肚子,夜裡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說她是解溲時看見的。其實大碗嬸那晚沒有鬧肚子,她去地里了,她在菜地里偷了兩棵白菜。她是抱著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