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林娃河娃兩兄弟又打架了。

爹死的早,兄弟倆跟瞎娘長大的,沒天沒地的日月,長了一身的野氣,打起來不要命。再說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還沒娶媳婦,身上的陽氣壯,迸上火星兒就著。每次打架吃虧的總是河娃,林娃長得粗實,壯。河娃靈性,卻瘦。

開初還好好的。林娃燒了一鍋水,宰雞用的。雞是從老遠的外鄉收來的,宰了拿城裡去賣。林娃宰雞,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後頭,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針管,針管里灌的是水,待林娃宰好一隻,河娃就接過來往雞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並不複雜。

這年頭物價漲得快,生雞子已賣到兩塊一一斤,打一兩水就是兩毛一,他不多打,常常只打二兩,二兩就是四毛二,凈賺。原也是不曉得這些的。弟兄倆沒啥靠頭,也沒啥本錢,幹不了別的營生,看人家販雞了,也跟著販。先頭,弟兄倆收了雞子,宰好了上城裡去賣,跑幾十里路卻老賣不上好價錢,有時賣不了還得虧本。生雞子收價一塊七,宰宰殺殺的才賣兩塊一,除了毛,實在掙不了多少。又看人家賣的雞一隻只肥嘟嘟的,像吹了仙氣一般。可他兄弟倆宰的雞一個個軟不邋遢的,賊瘦兒,咋看咋不入眼。城裡人挑,眼看人家的雞早就賣完了,他們還沒發市呢。日怪!雞都是收上來的,咋就跟人家的不一樣呢?日子長了,也就看出了點門道。日娘,打水!往雞身上打水。龜兒們真精啊,騙得城裡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裡人吃假,於是也跟著假。打水也是要技術的,水不能打在一處,又要叫人摸不出來,這也是絕活兒。自開放以來絕活兒很多,聽說東鄉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這也算是外交上的勝利。誰他媽敢說鄉下人笨?鄉下人不但把城裡人治了,連外國人也治了!

弟兄倆乾的營生,這「絕活兒」卻只有河娃一人會,扎針、打水、深淺、方位,弄起來比靜脈注射還講究呢。於是粗活兒林娃干,凈活兒河娃干。收雞是林娃,賣雞是河娃。錢掙多掙少就憑河娃一句話了。

林娃本就憋著一肚子邪火,剛好河娃賣雞的錢沒交。倆人都大了,都沒娶媳婦,掙的錢自然是倆人的,每次回來都交娘放著,可這趟的錢河娃沒交。林娃對河娃不放心了,話在心裡憋著,憋了一會兒憋不住了,便粗聲粗氣地問:「河娃,這一趟賺多少錢?」

「八塊。」河娃說。

「才八塊?」林娃的手停住了。

「沒人要,我壓價了。」河娃斜斜眼兒,順口說。其實不是八塊,是嫌了十八塊,他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就剩八塊了。

「不對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說,「幾十隻雞子才掙八塊錢?」

河娃岔開話說:「這活兒不能幹。天天賊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還沒人問呢。」

林娃心眼少,轉不過圈來,也跟著瓮聲瓮氣地說:「跑幾十里路,一家一家地串也不好受!」

往下,兄弟倆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干各的。宰一隻,打一隻,誰也不理誰。

過了一會兒,林娃心裡終還是磨不開。日他娘,騎個破車到處串,好不容易收些活雞,宰宰殺殺的,整治好多天,才掙八塊錢?不對!

他轉過身來,又問:「河娃,到底掙多少錢?」

「八塊。」

「就八塊錢?」

「你說多少?」河娃不耐煩了。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著河娃:「你說實話,掙多少錢?!」

河娃把針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雞似地瞪著眼說:「一萬塊!你要不要?」

「啪!」一個響巴掌打在河娃的臉上,打了他一臉濕雞毛。「你……藏私!」

河娃一頭撲過來,攔腰抱住了林娃,兩人一同滾倒在水盆里,帶翻了水盆,泥豬似的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打起來……打了一個時辰,兩人臉上都淌出血來了,只是誰也不吭,怕瞎娘聽見。當林娃又野蠻蠻地撲過來的時候,河娃順手從地上操起一把宰雞用的刀,刀上的雞血往下淌著,河娃臉上的血也往下淌著,兩眼熒熒地泛著綠光……林娃的一隻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回手操起一根扁擔,惡狠狠地盯著河娃……

瞎眼的娘聽見動靜了,「咳」了一聲,問:「林娃,啥倒了?亂咕叮噹的……」

親兄弟倆仇人似地互相看著。林娃黑著臉沒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說:

「案板。」

「水也灑了?」

「雞沒殺死,撲棱了幾下……」

娘不再問了。兩兄弟棍似的立著,脖子一犟一犟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銅綠色的陽光點亮了整個院子,那光線的人的眼,眼立時就花了。從屋裡往外望,一片綠色的燃燒……兩個小兒騎在一個小兒身上,在土窩窩裡滾,把那狗瘦的小兒壓在土裡,一個騎著脖子,一個騎著屁股,齊聲高唱:

帶肚兒,帶肚兒,掉屁股!

帶肚兒,帶肚兒,扒紅薯!

……

「啪」一聲,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腳,恨恨地罵道:「日他娘!」

林娃也罵:「日他娘!」

邪火發出來了,兩兄弟都悶下來,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著一片死雞,有打了水的,也有沒打水的,全部泥嘰嘰的泛著雞屎和血腥的氣味。

過了很長時間,河娃說:「哥……」

林娃鐵黑著臉不吭。

「日他娘,人家幹啥啥成,咱幹啥啥不成!乾脆各干各的,那八百塊錢分了算啦。」河娃氣呼呼地說。

錢,錢,這年頭種地是弄不來錢的。那八百塊錢是弟兄倆販雞掙的,風風雨雨的,兩年多才落了八百,還不夠娶一房媳婦呢。分了?分了頂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沒搭腔。

「反正我不幹了!」河娃說。

「幹啥?」

「要干就干大的。」河娃咬著牙說。

「本錢呢?這八百不能動!」林娃一口咬死。

「咋不能動?八百算個屌!點眼都不夠。借,借錢干大的……」河娃氣昂昂地說。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幹啥都比干這強,打尿二兩水,偷了人家似的。我問了,這年頭紙最缺。咱弄個紙廠,准賺大錢!……」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河娃逼上一步,說:「哥,你干不幹?你不干我干。這年頭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親兄弟也得有個說清的時候,給我四百!」

「日……」林娃猛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領子大巴掌掄得圓圓的……

河娃看著林娃,喘口氣說:「哥,干吧。」

林娃悶了一會兒,說:「干。」

樓房蓋起的那天,建築隊的「頭兒」來了。這是個滿臉大鬍子的年輕人,聽說過去住過監獄,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目,只叫他「頭兒」。他對楊如意說:

「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樓。我告訴你,你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我沒有賺你的錢。這是我唯一沒有賺錢的樓房。這樓房是我設計的,是藝術,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樓房都不一樣。不久你就會看出來,這樓房從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東西,你會不斷地發現新東西……」

楊如意問:「這樓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質可以,誰也活不過它,一個村子裡的人都活不過它。你記住我的話,只要土質可以,它是不會倒的,永遠不會……」

在樓房對面的土牆豁口處,露著一顆小小的腦袋,那是獨根。

獨根四歲了,滿地跑了,卻拴在榆樹上,腰裡拖一根長長的繩子。

獨根的一條小命兒是兩條小命兒換來的,也是楊氏一門動用了集體的智慧和所有的社會力量爭取來的,生命來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貴。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獨根那六歲的姐和五歲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兒去地里撿豆芽兒。鄉下孩子曉事早,很小就知道顧家了。地分了,沒菜吃。年輕的媳婦們下地回來總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從別人家的地里薅來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從別人家地里薅,看見了也就罵一架,練練舌頭。這精明很快就傳染給了孩子。於是孩子們也知道從別人家地里薅一點什麼是佔便宜的事,也就跟著薅,好讓娘誇誇。

這一日,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娃子們就結夥兒去地里撿豆芽兒。那是剛點種過的豆地,天熱,沒兩天就出芽兒了。地么,自然認準了是別人家的。於是一個個亮著紅紅的肉兒,光腳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兒。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兒,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兒。豆地里長的芽兒,帶土的,很臟。薅了,又一個個擎著去坑塘邊洗。那坑塘離場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這會兒沒有。娃兒們擠擠搡搡地蹲在坑塘邊洗豆芽兒,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認真。洗著洗著,那五歲的小哥兒腳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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