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春堂子在看《笑傲江湖》。厚厚的四本,是他費了好大勁兒從鄰庄的同學那裡借來的。為借這套書,他搭上了兩盒高價「彩蝶」煙,還廝跟著給人家打了三天土坯!累死累活的,纏到第三天晚上才把書弄到手。就這樣,還是看同學的面子,讓他先看的,要不,等十天半月也輪不上。

誰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給國人源源不斷地提供「精神食糧」的竟是那位遠在香港、穿西服戴禮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廝殺中,他寫的書成了當代中國青年農民的一大享受。真該謝謝他,若是世上沒有了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長夜又該怎樣去打發呢?何況地分了,活少,那一個又一個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的。在沒有什麼娛樂活動的鄉下,娶了媳婦的還可以乾乾那種事,沒娶媳婦的呢?

春堂子二十四歲了,上了十二年學,識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婦了,卻還沒有娶上媳婦。他喜歡金庸的書。在國內外一切「武打傳奇」中,除了金庸的書他一律不看。他人長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愛說話,跟爹、娘都沒話說,一天到晚悶聲悶氣的。唯有從金庸的書里才能獲得一人獨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

在九月的這一天里,春堂子正如痴如迷地沉浸在《笑傲江湖》里,與一幫惡人廝殺搏鬥……忽聽見娘叫他了。娘一聲便把他喚了回來:

「堂子,堂子。她三姑來了,她三姑送『好兒』來了。」

春堂子怔怔地坐著,好半天還沒愣過神兒來。這當兒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說:「堂子,她三姑來了。」

春堂子機械地站了起來,綠色的陽光在他眼前晃著,晃得他頭暈。他慢慢地朝東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給他說下了東庄的閨女,去年就訂下了,兩年來沒少送禮。

進了東屋,娘說:「堂子,三姑來了你也不言一聲。」

「三姑來了。」他機械地應了一聲,就那麼木木地站著。

媒人盤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說:「堂子,娘那腳!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爛了,這回可該吃上你的大鯉魚了。妥了,那邊說妥了,臘月二十八的『好兒』,你看中不中?」

爹的嘴咧得很寬,連聲說:「中,中。」

娘也說:「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閨女……」

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說:「老姐姐,你可是娶了個好媳婦呀!別的不說,保險不會跟婆子生氣。」

娘眼角處的魚尾紋炸開了,嘆口氣說:「那老好。」

媒人又說:「人家那閨女規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實……」

春堂子滿腦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過去看《笑傲江湖》,卻不得不坐著,心裡很煩。

娘給他遞了個眼色,想讓他說句感謝的話,看他不覺,忙說:「堂子拗哇!看看,上了幾年學,連句話也不會說。」

春堂子心裡的無名火竄出來了,誰說我不會說話?我不想說,也沒啥說,說了恁也不懂……可他沒吭。

媒人偏著嘴說:「人家還會做鞋,那鞋底子納得瓷丁丁的……」

娘見堂子不說話,趕忙接上:「喲,針線活兒也好?」

「好,針線活兒老好老好。」媒人誇道,「該堂子有福!……」

「她三姑,咱堂子這事多虧你呀……」

「我說媒是看家兒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會踮著腿一趟一趟地跑么?……」

爹佝僂著腰蹲在門前一口一口地吸煙,一副很乏的樣子,面上卻是喜的。房好歹蓋下了,媳婦立馬就娶過來,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進裡屋去了,自然又要給媒人封禮。媒人很貪,每次來都要坐很長時間,給了禮錢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轉過臉去,臉上羞羞地紅了一片,心裡也像是有一萬隻小蟲在咬……卻猛然聽見娘叫他:

「堂子,去打瓶醬油。」

春堂子知道娘要給錢了。娘每次封禮,總不讓他看見。他畢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沒說什麼,拿著瓶子走出去了。

爹忽地站了起來,一竄一竄地跑到豬圈前,高聲嚷道:「上啊,上啊,殺你哩!」

圈裡喂著一頭「八克夏」種郎豬,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趕來的母豬交配,配一次收兩塊錢。豬已經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只「哼哼」著打圈轉,就是不上,爹拿棍子趕它,趕也不上。爹跳到圈裡去了……

春堂子娶媳婦的「彩禮錢」有一半是這頭「八克夏」郎豬掙來的。這事叫人屈辱。他五尺男兒在豬面前一點一點地往下縮。他不敢看了,悶著頭一晃一晃地往外走。

天高高,雲淡淡,春堂子在陽光下悶悶地走著。狗懶懶地在村街當中卧著,西頭黑子家的帶子鋸「哧啦啦」地響著,鋸人的心。他「騰騰」地往前走,走得極快,像有人在後邊攆他似的。他知道遠遠的村街最高處立著什麼,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對自己說:你有骨氣就別看。那算什麼,不就是一所房子么?別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當中去,照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夾著尾巴「汪汪」地叫著跑開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憐,不曉得這主兒犯了什麼神經。可他就踢了這麼一腳,踢得很解氣。狗遠遠地看著他,他也看著狗,心裡似乎很不好受……

走著,走著,春堂子突然覺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只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群綠色的小人,那綠色小人兒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著,跳得他眼花繚亂。他抬起頭,只見天是綠的,地是綠的,牆、樹、人也都成了綠色的。這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與此同時,他竟然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漸漸,他心裡有一股綠色的火苗兒燃起了。這火苗兒越燒越旺,畢畢剝剝,頃刻間整個胸腔里燒起了綠色的大火。在燃燒中,他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縮,一點點地縮,身上的骨架在綠色火苗的吞噬中軟坍下來,骨油在燃燒中發出「嗞嗞啦啦」的響聲。他看見自己被綠火煉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的粒子,無聲地掉在地上……

楊春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小了,小到了極處,叫他還怎麼做人呢?他成了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人。他屈辱極了,也羞愧極了。他是扁擔楊的高中生啊!上過十二年學,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對數、函數……因為沒考上大學,這一切暫時還沒有用處。沒有用處倒還罷了,也不能這麼小哇?……

「堂子!」

是來來叫他,他聽見是來來叫他。這時候他發現他在麥玲家的代銷點門前站著,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曉得自己是真的變小了,還是小了又大回來。可他心裡還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終究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瞠目四望,發現鋼筆還在兜里插著呢,是綠桿的,一支沒有啥用的鋼筆。他記得鋼筆不是綠桿的,是眼睛出毛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

進了麥玲家的代銷點,他誰也不看,只悶悶地說:

「打瓶醬油。」

麥玲子抬頭看看他,不吭。來來也站在一邊望著他,很奇怪。他又說:「打瓶醬油。」

「瓶呢?」麥玲子「吞兒」笑了。

春堂子愣了,沒帶瓶,他怎麼會沒帶瓶呢?娘親手遞給他的。他沒說什麼,扭頭就走,走得極快。臉上濕濕地沁著一層汗珠。

沒帶瓶。

月亮升上來了,星星出齊了,扁擔楊村在秋風的吹拂下漸漸睡去,偶爾還能從瓦屋的窗口透出一絲暖人的亮光,伴著老牛緩慢地咀嚼。這時候,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像死了一般寂靜,一個個窗口都是黑洞洞的,透著一股砭骨的寒氣。樓房在月光下長出了一層白茸茸的灰毛,那一層薄薄的灰毛被一團一團黑氣裹著,不時有「沙沙」、「沙沙」的聲音從樓院里傳出來,很瘮人。

當月亮隱到雲層後面的時候,樓房裡便有大團大團的黑氣湧出。隨著黑氣的湧出,你會看到一道黑色的樓梯慢慢從樓上垂下來(白天是看不見樓梯的,誰也看不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像霧一樣的黑色的樓梯……

來來想討麥玲子一句話,這句話在他心裡壓了許多年了,一直想說卻又說不出。可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說出來,他必須說出來。

來來覺得他是配得上麥玲子的。麥玲子長得高高條條、細細氣氣的;他也是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麥玲子臉兒長得圓圓甜甜的,眉兒眼兒鼻兒都滋滋潤潤有色有水的,看了就叫人想,可來來白呀,天生的自來白。夏天,不管多毒的日頭曬,也只能曬上一層紅釉,白還是白,要是穿上好衣裳,跟城裡人一樣的。再說,前後院住著,兩人從小就一塊玩,好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大了的時候,麥玲子沒少幫他補洗衣服,來來也沒少幫麥玲子家幹活。有一次麥玲子在河邊洗衣服,來來去了,麥玲子說:「大遠就聞見一股子汗氣,臭!脫下來我給你洗洗。」來來就脫下來了,光著白白的脊樑。麥玲子也沒說什麼,低頭去洗,臉上竟羞羞的。洗了,麥玲子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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