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物皆有縫隙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廢物

當我遇見朱槿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我是在春夏之交來到這座城市的,那是南方最美的季節,滿城的鳳凰樹都開花了,綠葉細如碎羽,開放在其上的花就像一簇簇火焰,灼得人眼睛生疼。

我當時二十齣頭,隨身帶的行李還裝不滿一隻皮箱,想起未來時,倒是挺篤定的,自信「天不負人」。

報到那天,我坐了一夜的火車,連臉也顧不上洗就直奔目的地。推門進辦公室時,滿頭滿腦的汗,驟然遇到冷氣,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向大家問好,又鼓足勇氣自報家門。坐在格子間享受冷氣的人們抬頭淡漠地看我一眼,就繼續忙活了。

這些淡漠的人中,就有朱槿,後來她說,那天我掛著一腦門子汗衝進來,生機勃勃的,活像一頭小獸——剛剛長成想要搶佔山頭的小獸。

而我已經想不起第一次見朱槿的情景了。我對她有印象,是在來之後不久的一次工作例會。會上,總編例行布置這個月的任務,大伙兒忙著報選題,我拿著筆記本,把他們說的話一絲不苟地記下來。

朱槿就坐在我的旁邊,也低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我用餘光瞟了一眼,發現她原來並不是在做會議記錄,而是在畫素描,本子上有個人像,我嚇了一跳,沒敢再細看,悄悄側過了身子,想擋住她,以免領導發現她開小差。

她倒是毫不在意,會開到中間還打了個哈欠。好不容易捱到開完會,我好奇地問她畫的是什麼,她大方地把本子推到我面前,漫不經心地說:「會場現形錄,隨便畫著玩兒的。」總編的臉在她筆下只剩下了一張大嘴巴,我還想細看,她已經迅速把本子收了回去。

這個朱槿,真是有點兒奇怪。在我們這個競爭激烈的行業中,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停也停不下來。可她呢?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她有個性吧,她連抵抗的姿態都懶得擺,只是一味地懶洋洋。

老實說最初她吸引我的就是這份懶洋洋。作為一個整天為採訪寫稿焦慮的行業新人,我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對一切都無所謂的。

我斷定朱槿會是個有故事的人。

直覺沒有騙我。果然,我從人們的描述中,慢慢拼湊出她曾有的傳奇。在人們口中,年輕時候的朱槿聰明輕佻,在業內以特稿出名,平時則周旋於各類圈子中,寫最先鋒的小說,和最有才的男人戀愛,她還會拉小提琴呢。

可惜的是,我遇到朱槿的時候,她和文學的黃金時代都已經過去了。我只能憑想像還原她曾有的風情萬種,也許只是想像而已。現在的朱槿,穿樸素的仔褲T恤,平底鞋配黑框眼鏡,看不到一點風情萬種的痕迹。她遠遠不能稱得上「美」,頂多算是「有味道」,穿七分褲的時候,腳踝處會露出一處刺青,刺的是只蝙蝠。

我總覺得,真實的朱槿就藏在這些細節之下。書上說得好,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男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於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兒誘惑性。朱槿身上的蝙蝠刺青,筆下的會場速寫,就是那微微露出的一角紅綢旗袍吧,讓人想掀開她的藍布衫一探究竟。

抱著這樣的好奇心,我慢慢靠近了朱槿,沒事兒就在線上纏著她問這問那的。她對我的接近並不抗拒,當然也談不上多熱情,因為我問題多,她打趣我不如改名叫「十萬個為什麼」算了。我喜歡她偶爾流露出來的俏皮勁兒。

剛來那時候,我四處租房子,換了幾處都不理想,一次房東中途要加租,正煩惱時,朱槿忽然說:「不如搬來和我住,你出一份房租就好,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她獨自住一套兩居室。

我大喜過望,拎著只箱子就搬了過去。朱槿站在樓道里等我,燈光照在她臉上,半明半滅,她看上去有點兒疲倦。

那夜我們並沒有秉燭夜談。

南方的夏夜溽熱難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見小提琴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深夜的樂聲如泣如訴。直到很久後,我才知道她拉的曲子叫《亞麻色頭髮的少女》。

恰好我有一頭亞麻色的長髮。

我們的合居生活很平靜。朱槿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很少出門,工作只是去應個卯。現在,她已經不寫特稿了,寫的都是一些邊角料,來看她的朋友也很少。這樣的生活,在我看來未免太過凄清了,她卻安之若素。

我呢?剛進這個行業,正是力圖揚名立萬的時候,每天都在外面跑,忙得腳不沾地,回到家裡常常已經是深夜。朱槿也睡得晚,房裡總是開著一盞燈。我經過她的房間時,會屏住呼吸極力捕捉聲音,通常都是安靜的,偶爾有點兒音樂聲,也輕得若有若無。

不忙的時候,我有時會在家裡待上一個下午。看看書,發發獃,聽聽歌,看朱槿拎著一隻洒水壺,在陽台上澆花。一陽台的花花草草,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長勢都很可喜。

我也挺喜歡蒔花弄草的,但是,那不應該是退休後才應該做的事嗎?從背影來看,朱槿的腰依然纖瘦,她到底有多少歲?三十?三十三?還是更老?

我們交談並不多,有時我在客廳看港片,她就待在房間里聽崑曲,倒是兩不相擾。她偶爾也燒飯叫我一起吃,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她看著我吃,自己很少動筷子,偶爾會喝點兒梅子酒,她只有喝得微醺的時候話才會稍微多些。

天氣好的黃昏,我們一起出去散步。這座城市的晚霞很好看,霞光把鳳凰花染得血一般,我們在滿天彩霞中慢慢地走著,有時交談,大多數時候並不。我們從不牽手,我討厭女性之間過分親昵的肉體接觸,朱槿好像也是如此。

我在客廳看書,朱槿經過瞟了瞟我手中的書,嘴角浮現一絲淺笑:「你看言情小說?」她笑吟吟地問我。

我想起她書架上的那一排卡爾維諾、博爾赫斯,有點兒羞慚,嘴裡卻不服氣地搶白說:「亦舒寫的才不是淺薄的言情小說。」

朱槿也不跟我爭。等到我午睡醒來,她已經把一本《如果牆會說話》(亦舒作品)讀完,拉著我說了一通結構語言什麼的。我其實沒注意到這些,只是單純覺得亦舒文字流利、故事好看罷了。再推薦她看更經典的《流金歲月》《玫瑰的故事》,她反而覺得一般,不過倒是慢慢能接受我看亦舒了。

為了表示我不那麼淺薄,第二天我拿了磚頭厚的《鏡花緣》在客廳啃,朱槿接過去亂翻了一通,認為前半部有趣,後半部乏味,不如腰斬一半。

我告訴她歷史上有人這樣腰斬過《水滸傳》,後來那個人真的被腰斬了。

「所以嘛,做人何必多事。」朱槿伸了個懶腰,她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嚷著疲倦。

她最喜歡的作家是杜拉斯,奉之為精神導師。我左看右看,不覺得她在精神氣質上和杜拉斯有多少共通之處,清心寡欲得倒像是老莊的傳人。

她當然也寫東西,只是寫得慢而少。她給我看過年輕時寫的小說,說的是少數民族部落的故事,字裡行間能夠嗅到巫風。

我並不是太喜歡這樣的小說,不過還能看出是好東西,於是勸她多寫。她呢?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偶爾也寫一兩個中短篇,寫好後存進電腦里,既不發表,也不給人看。我替她惋惜,她笑笑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沒有什麼非寫不可。」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那一天,至少我現在明白不了。我每天起早貪黑,辛苦工作,回來後還挑燈寫作,到處投稿。不是不辛苦的,可我自我感覺還好,總覺得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等著我。

有次寫得累了,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看見朱槿正倚在門邊,手中是一杯給我的綠茶,她看著我,忽地說:「方辛辛,看見你,就會想起年輕時的我。」

我狐疑地看著她。

朱槿把茶遞給我:「看不出來吧?誰年輕時沒有努力過呢?」

「是什麼時候放棄的呢?」我問。

朱槿說:「可能是發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一天吧。有那麼一天,你會發現,任憑自己竭盡全力,還是沒辦法做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我問她:「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麼多,為什麼不再堅持一下?」

「你還年輕,還有力氣,我的力氣已經用光了。」朱槿端起給我的那杯茶喝了一口,說,「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沒什麼不好,因為這樣就不用再掙扎了,也不用再抱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看上去那麼心平氣和,我也喝了口茶,心想:我永遠都不要變得這麼心平氣和。

這樣靜靜相對的日子並不多。

我太忙了,忙著工作,忙著寫稿,忙著交際,還要忙著談戀愛。

人年輕時氣血旺,除了戀愛外,沒有更好的途徑來發泄無處存放的精力。

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是業內知名的才子,他說他可以幫我向最知名的雜誌推薦小說。他生著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據說這樣的人招桃花,可是誰在乎呢?我喜歡他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地凝視著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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