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下班了。

車間里的機床全都停了,大部分工人也都走了。只有周世中一個人在默默地擦拭車床。他手裡抓著一塊擦布,一點一點地擦著機床上的油垢,擦得很慢很細心,把機床擦得明鋥鋥的……

這時,已洗過手,換了衣服的老班、老轉、小田圍了過來,他們也沒有走,他們在等周世中,是想問一問廠長說了些什麼。

老班湊到周世中跟前,不放心地問:「世中,廠長到底咋說的?」

周世中一邊擦著機床,一邊說:「廠長沒說啥。」

班永順看著周世中的臉,又問:「你說說廠長到底是咋說的?咱可都是為他好哇!咱要不為他好……」

梁全山說:「世中,這事咱還真不能大意。你說呢?他隨便找個借口,都可以給咱小鞋穿!現在是廠長負責制,他是法人,啥事不是他說了算?」

小田年輕,說話自然氣沖些,他說:「他敢?他只要敢報復,咱聯合起來告他!」

梁全山說:「咱又沒了證據,怎麼告他?再說了,他給你來個,各個擊破,這是軍事術語了,找個借口,先開除一個,叫你張嘴沒啥說……」

小田說:「不管他找啥借口,只要敢開除咱一個,到時候咱們一塊走!」

梁全山說:「走?往哪兒走?現在辦調動可不容易了……」

班永順一下子慌了,不由地埋怨道:「你看看,這事兒弄的?算咋說呢?我說不去吧……」

梁全山說:「老班,你就別埋怨了?不都是為了你嗎!要叫我說,還不如那時候……當場捉住!日他的,那就有他的好看了!」

這時,周世中擦完了車床,他把擦布往機床下一塞,說:「都放心吧,廠長真沒說啥。這個事兒,主意是我拿的,出了事兒,我一個人頂著!」說著,他扭身走出車間,到水管旁洗手去了。

班永順在後邊著急地說:「哎哎,世中,不再商量商量了?也不能讓你一個人頂缸啊!」

白天,小田又到醫院來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確實是被林曉玉迷住了,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是林曉玉的影子……

林曉玉呢,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腿好多了,走路已不用人扶了,只是還不能扔掉拐杖。所以小田每天都抽時間來陪她練習走路。在林蔭道上,林曉玉一邊走,一邊對小田說:「哎,你們廠長的事怎麼樣了?」

小田跟在她的身後,說:「還懸著呢。」

林曉玉說:「我看,廠長不會輕饒你們。」

小田說:「為什麼?」

林曉玉說:「這叫隱私,你懂嗎?你們觸動的是人家的隱私。你懂得什麼叫隱私權嗎?在西方,隱私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小田說:「啥隱私?這叫腐敗!」

林曉玉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可她話說了半截,不往下說了,卻又改口說:「就算是腐敗,你們也沒有證據呀?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們……」

小田說:「他敢?他要是胡作非為,我們就敢聯合起來,集體告他!」

林曉玉一邊拄著拐往前走,一邊說:「我不過是為你們擔心罷了。再說,都什麼年代了?這樣的事也太多了……」

小田說:「這要看廠長的水平了。為公為私,按說他都不該計較。為公,他不該計較,因為我們是出於公心;為私,他更不應該計較,因為我們是為他著想,他才四十多歲,蠻可以幹得更輝煌些!他總不願意自己把自己搞臭吧?」

林曉玉說:「看不出,你還挺會分析呢。不過,有個最重要的因素你沒有注意,那就是廠長的心理……」

小田說:「他當然不高興了。這種事,他當然不希望有人知道了。可是,已經讓人知道了,他也沒有辦法……」

林曉玉說:「那就看是誰第一個說出去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最大的敵人!他會終生與他為敵……」

小田說:「他跟我們廠的一個副廠長有矛盾,這誰都知道。那個副廠長一直想當廠長……」

林曉玉說:「噢,這樣?要是這樣的話,他或許不會難為你們。不過,也難說。就像你剛才說的,就看他的素質和水平了……」說著,她停住步子,說:「我有點累了。回去吧?」

小田馬上說:「不行。今天得走一千步。」

林曉玉說:「哎呀,你真成我的監護人了!好吧,好吧……」

又走了幾步,林曉玉忽然吃吃地笑起來……

小田問:「你笑什麼?」

林曉玉說:「你知道我哥是怎麼評價你的嗎?」

小田不好意思地說:「你哥?你哥怎麼說?」

林曉玉嗔道:「我不告訴你……」

幾天後,廠長把周世中約到了一個僻靜、干靜的小酒館裡。

進了酒館的雅間,兩人坐下來後,廠長從手提包里掂出了一瓶「五糧液」,他還故意在桌上頓了一下,說:「就這一瓶酒,你一半,我一半,誰也不讓誰!」

待幾個熱菜端上來之後,廠長又說:「這會兒,我不是廠長,你也不是我的下屬。這是兩個男人,男人對男人!今天咱們的談話,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都不要客氣!」

周世中說:「好。」

廠長端起面前的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兒,喝了!

周世中也端起一杯酒喝了。喝了之後,高高舉起酒杯,倒過來亮了亮杯底。

廠長突然說:「告訴你,我年輕時很會打架,我當過知青。」

周世中說:「我也當過知青,在鄉下呆了五年。」

廠長說:「當年,二百斤重的麥包,這麼輕輕一甩,就扛上了,走半里路,不帶喘的。」

周世中說:「那會兒,架子車下盤,我單手可以舉90下!上山拉煤兩千斤,一頓吃過七個蒸饃……」

廠長說:「那會兒,比扳手腕,我全隊第一……」

周世中說:「我現在也是全廠第一,不信可以試試。」

廠長喝了一杯酒,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轉了話題:「聽說,你離婚了?」

周世中看了看廠長,端起一杯酒,喝了。而後說:「是,我離婚了。」

廠長尖刻地說:「是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要你了?」

周世中平靜地說:「是她不要我了。」

廠長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接著,廠長又問:「有孩子嗎?」

周世中說:「有。」

廠長說:「男孩兒?」

周世中說:「男孩兒。」

廠長說:「像你?」

周世中說:「像我。」

廠長忽地又轉了話題,他望了望周世中,說:「關於那套房子……我不想解釋。隨你怎麼想吧。我相信,自有公論。」

廠長的變化太快了,周世中沒有說話,他只是望著廠長的眼睛……

廠長又說:「廠長也是人,大活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說著說著,他猛地站起,提高聲音,氣沖沖地說:「你以為我他媽的是台機器嗎?我他媽的連台機器都不如!機器還有個維修保養,我呢?我日日夜夜坐在那個辦公室里,我他媽的到現在還是寢辦合一!連個鳥窩都沒有,連個熱呵飯都吃不上。」

周世中仍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廠長一激動,把酒碰灑了,他擦了擦身上,又坐下來說:「一個廠長,擔著兩千口子人,犧牲了多少東西!我真他媽的不想幹了!」

周世中冷靜地說:「報紙上說,擔任公職的人,必須有所犧牲。不然,他憑什麼當領導?」

廠長說:「我他媽的也犧牲得太多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包括眼前的這一雙!還讓人活不讓了?告訴你,我連睡覺都是公事。夢裡全是他媽的公事!我就不能有點私事嗎?(廠長越說越氣,說著,又站了起來,拍著胸脯說)我可以拍著良心對你說,我讓她來,是有私心,可也有公心!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她是省里一家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我他媽的是公事私辦,你知道嗎?我是想趁機會給咱們廠二期技改工程搞些貸款!你不但攪了我的私事,也攪了廠里的公事!(廠長拍著桌子說)你知道不知道?」

周世中手裡端著一隻酒杯,仍然很平靜地說:「我不知道。」

廠長盯著周世中,惡狠狠地說:「我真想開除你。我有這個權力,你信不信?」

周世中默笑著說:「我信。」廠長慢慢又坐了下來,一連喝了三杯酒,沉默了一會兒,用回憶的語氣說:「我們七年沒有見面了。上大學的時候,我比她高兩屆。那時候,她真漂亮……」

廠長說著,又看了看周世中,喃喃地說:「我明確告訴你,我還會去找她。到省里去找她。我非去找她不可。」

周世中說:「廠長,你要計較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就像你說的,我也不想再解釋了。不過,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別的人無關。」

廠長用嘲笑的口氣說:「呵,還挺仗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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