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此作獻給那些在平凡的崗位上默默地生活著、創造著的工人們。

這是一條自行車的河流。

午夜時分,在這條燈光閃爍的廠區大道上,下夜班的工人們像乏了的墨色魚群一撥一撥地從工廠大門裡游出來。自行車的鈴聲搖碎了夜空的星星,一圈一圈的車輪在柏油馬路上划出重重疊疊的橢圓弧線;腳,一雙一雙的腳,在自行車的腳踏上起伏,這是一種生命的起伏,年年月月,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在涌動著的車流人流中,自然也有一兩聲野唱,那是用來消除疲勞的。也只有年輕人才會吼出這些有點流氣的句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頭,傍上大款你別鬆手……

在廠區的大道前邊,有一處燈火闌珊的夜市,一街兩旁排滿了各樣的酒館、餃子館、燴麵館、餛飩館……這些飯館都是低檔的,是專門賣給下夜班工人的。於是,自行車流到這裡,就有三五成群的工人滑下車來,走向臨近的、看上去中意的小餐館。有人說:「喝二兩?」有人就應:「喝二兩!」

在一個小小的燴麵館里,一張圓桌旁已坐下了五個工人。他們也都剛剛下了夜班,臉上還帶著沒有擦凈的油污,一個個看上去汗浸浸的。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面善的名叫白占元的老師傅。他說:「弄碗燴面算了,也別複雜。」

坐在下首的,是青年工人田治。人們都叫他小田。小田說:「師傅,『一頭沉』輕易不出血,怎麼也該弄瓶白的吧?」

坐在左邊的中年工人是當過兵的,他叫梁全山,外號「老轉」。老轉說:「不要白的,啤的,啤的。不弄倆小菜兒?」

挨著他的中年工人叫班永順,人稱「老班」,外號「一頭沉」。他是東道,便說:「是是。點,情點了。我早說要請一頓,總撈不著機會。老吃大家的,這心裡也過意不去。大蘭說了……」

小田笑著說:「我說,今兒是怎麼了?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原來是老婆發話了。班師傅,我不是說你,一傢伙雙喜臨門,也該請啊。」

老轉說:「老班,你還不該出點血呀?別的不說,兩件大喜。再說了,咱這班的,誰沒請過,就你吧?」

老班說:「該該,該。大蘭說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工人叫周世中,他是車工班的班長。這時,他說:「算了,算了,別擠兌老實人了。」

小田說:「那好,叫班長說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說:「師傅,你看吃點啥?」

白占元說:「隨便,隨便吧。」

老班忙說:「也別太那個了。太那個我過意不去。大蘭交待了……」

老轉說:「想摘帽兒,是不是?怕人說你小扣兒。」

小田也說:「我知道,班師傅一直想摘帽兒,多請兩回吧,多請兩回就摘了。」

周世中說:「我看這樣吧,一人一碗燴面。老闆娘,記上,一人一碗燴面……」

被稱作老闆娘的趕過來問:「優質的?」

周世中說:「也別優質了,就燴面。再弄倆小菜,花生、黃瓜什麼的,一人一瓶啤酒,就中了。『一頭沉』家裡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以後有機會再吃他……」

老班看看大家的臉,說:「這,這,不夠吧?再弄倆菜?再弄倆吧?」

老轉說:「行了,行了,看把你嚇的?」

說話間,菜和啤酒端上來了。眾人倒上酒。周世中看看老班:「老班,說兩句?」

老班忙說:「世中,你說,你說……」

周世中端起酒,說:「那我就替老班說兩句。今兒個這酒,主要是為老班賀喜。老班多年來不容易。他是『一頭沉』,原來老婆孩子在鄉下,兩下掛扯。這會兒,老婆弄來了,戶口也入上了;房子也有了眉目,定金交上了,這是兩件大喜事。好了,為老班的兩件大事乾杯!幹了!」

眾人都端起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老轉吃了酒,羨慕地說:「老班,看你蔫兒巴嘰的,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辦戶口可不是小事,你走了誰的門子了?說說。」

老班紅著臉說:「沒啥,沒啥。都是眾人抬舉。世中,白師傅,都沒少替我說話……」

老轉說:「你別瞎咧咧,這事兒班長能幫你?」

小田也打趣說:「說說,說說。將來我要是找個鄉下的,不也得走這條路嗎?」

老班咂咂嘴:「說起來你們不信,真沒啥。你們還不知道我?一點本事沒有。主要是咱大蘭……大蘭來了,帶倆孩子,就我那點死工資,你說這日子咋過?沒辦法,大蘭在街口擺個胡辣湯攤。你們光知道大蘭來,大蘭為啥來,你們不知道吧?這喝了點酒,也不怕笑話了,我說說。大蘭在家帶倆孩子,村上有人老去找她的事,夜裡去砸她的門,是沒辦法才來的。說到底,咱是遇上好人了。你說,咱一個工人,別說沒錢給人家送禮,就是有,也沒地方送啊!咱指望啥?咱是遇上好人了。管咱們這一片的所長,你們知道吧?老胡,胡所長,那是個大好人。大蘭不叫我往外說,咱都是自己人,我就說說。老胡那人真不賴。咱一分錢的禮都沒給人家送過,人家硬是把事給辦了。為啥哩?說句不該說的,咱大蘭在街口賣胡辣湯,咱那胡辣湯味正,佐料全,也乾淨,所長好喝這湯,一來二去就認識了。說到根兒了,所長喝胡辣湯咱不收錢。人家胡所長可是好人,咱一不收錢,人家就不來喝了。那人直正。說實話,人家也不在乎這碗胡辣湯錢是不是?人家一不來,咱大蘭就讓閨女用飯盒給人家往家送,颳風下雨都送。有一回下雨,孩子路上滑倒了,燙了兩手泡。(說到這兒,老班眼濕了。)嗨,送了一年多,把所長老婆給感動了,所長老婆跟咱大蘭成了朋友了。所長老婆說:你要不給人家把戶口辦了,我不依你……就這,給解決了……」

眾人聽著,默默地望著班永順。好一會兒,才又舉起杯說:「喝,喝!不容易,不容易……」

老轉忍不住又問:「那房子呢?那房子是咋鼓搗上的?」

老班張了張嘴,似不想說,可還是說了:「這事吧,班長,白師傅都沒少說話,真沒少說話。主要,大蘭不讓說……」

老轉說:「你看你這人,誰還能壞你的事兒?」

老班說:「說說?說說就說說吧。反正就那點事兒,還是胡辣湯。咱廠,管後勤的,那姓徐的副廠長,也是天天去喝。這人不如人家所長,喝了不給錢不說,還端。一家人都去喝,喝了年把……才說讓交定金。」

周世中說:「不管怎麼說,兩件大事都有著落了。」

老轉說:「你是有個好女人哪。你說我那口子,嗨,不說了……」

小田說:「班師傅,這會兒你們家誰當家?」

老班說:「過去是我。這會兒,商、商量著來……」

大家都笑了。小田說:「看起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啊!」

老轉說:「又轉(念ZHUAI,轉文,賣弄的意思。)哩。上了兩天夜大可『胖』開了……」

這時,老闆娘把燴面端上來了,幾個人都呼嚕呼嚕吃起來……

深夜,廠區大街上靜靜的。路燈閃爍,繁星閃爍,一切彷彿都在閃爍。周世中一行在馬路上騎車走著……

老班一邊蹬車一邊說:「這回不夠一回,下回,下回……」

正說著,身後有一輛小麵包車像沒頭蒼蠅一樣高速駛來……幾個人趕忙往路邊上讓,一邊讓一邊說:「這車是咋開的,瘋了?」

麵包車一陣風似地刮過去了……

老班說:「這人八成是喝醉了……」

老轉罵道:「燒哩!地方上這事兒……」他的話剛落音,就聽見前邊路口處傳來一聲慘叫!幾個人立馬騎車往前趕去。小田邊蹬邊吆喝說:「站住,站住!軋住人了……」

然而,那輛車上的司機僅僅勾頭朝外看了看,一踩油門,竟然飛快地開車逃走了……

幾個人騎車來到跟前一看,只見一個姑娘倒在地上,一輛嶄新的小坤車被撞出十幾米遠……

一時間,他們全都愣住了。老轉從路東跑到路西,舞動著兩手高喊:「閃開,閃開!保護現場,保護現場!」其實馬路上就他們幾個人。

老班也跺著腳喊:「叫人吧,快叫人吧……」

周世中說:「咋呼啥?你不是人?」接住又問小田:「記住車號了嗎?」

小田一蹦大高:「兔崽子早跑沒影兒了!」

這時,白占元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他低頭一看,姑娘在流血,忙說:「還愣啥快送醫院吧。」

小田說:「那,叫輛車吧?」

周世中說:「來不及了。抬!二院離這兒近……」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撞傷的姑娘扶到一輛自行車上。慌亂地往醫院跑,一邊跑一邊互相關照。這個說:「小心,小心!」那個說:「輕點,輕點……」

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走廊里,等醫生把病人推進急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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