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在金色陽光大廳的右側,在那個巨大的花崗岩廊柱的後邊,一個並不顯要的位置上,擺放著一個香水櫃檯,江雪就是那香水櫃的營業員。

開初,沒有人多注意她。她人瘦瘦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寡。她就那麼在櫃檯里站著,沒人見她起過高聲,大多時間,就默默地立在那裡。當然,也是要微笑的,也要露七顆牙,可她的微笑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脈脈也默默,像是盡量讓人不要注意到她。

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只要有人經過那裡,就會不由地停下來,瞥上一眼。說,這是什麼香味呢?是呀,你會聞到一脈香氣,那香味似有若無,冷不丁地飄過來一縷,讓你頓一下。要是隔上一兩天,那香味就變了,又是讓你一醒,說這又是什麼香味呢?那香味很有心思。

若是有人到她的櫃檯前來,也沒見她怎麼招攬顧客,連說話的聲音都似乎細細的,就像是兩個人在談心或是悄聲地商量著什麼……不管買還是不買,她就那麼看著你,那神情,就像是要把心切下來一半送給你似的。她看得你一下子就把心放下來了,接著就把心交給她了。你會覺得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不是?她會告訴你的。

漸漸,她櫃檯前的人就多起來了。大多時間,也不是成大堆地蜂擁而上,而是先有一個兩個,站在那裡,跟她問一點什麼。爾後,就有過路的,三三兩兩,像被什麼絆住了似的,停下來拾上一句半句之後,就不走了。

當然,也不知道,人家問了什麼,就聽她在說:「……你看過那部電影么?叫《聞香識女人》。每個女人都有一種味道。香水,只不過是把你身上的味道提出來。所以,香水是提人的,是女人的第二層皮膚……」她的聲音,也像是香水熏出來的,細而清晰,人聽了醉醉的。

特別是那些自視很高的女人,幾乎是不能聽她說話,一聽就被迷住了:「……埃及法老說,不要走近她。女人就是一縷香氣,她天生就是迷惑人的。有人問夢露,晚上睡覺穿什麼睡衣?她說,兩滴香奈爾5號。艷后克里奧派特拉說,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武器,找到它,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其實,一種味道代表著一種人生態度。一種態度代表著一種境界,一種境界代表著一種生活質量。」

有一天,一個戴大項鏈的胖女人路過香水櫃檯,她只是斜了一眼,只聽江雪在給人說:「……香水讓人披上一層看不見的衣服,可以巧妙地改善形態。比如這種,聞起來會讓人感覺纖瘦……」

這胖女人站住了。她湊上前來,說:「你說的是真的么?」

江雪看了她一眼,細聲說:「說實話,香水不能改變什麼。它只能讓人產生一種奇妙的幻覺,是那幻覺讓人纖瘦。」

那胖女人湊在櫃檯前,立馬嘮嘮叨叨地說:「我沒有辦法,我胃口好,吃什麼都長肉,我瘦不下來。那傢伙,自從有了錢,就不怎麼看我,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胖得像豬!……你說,人是不是一有錢就變壞?」

江雪說:「您是豐腴形的,不算太胖。其實,肉感是一種富有彈性的美,是有活力的表現。楊貴妃就是這一種美的代表。」

那胖女人叫道:「妹子,你說得真好。你說瘦得跟排骨樣,好看么?人家唐朝,就是好。」

就在這時,江雪突然貼近這胖女人的耳邊,很私密地、像蚊樣地悄聲說:「姐呀,你皮膚那麼白,回去後,把那項鏈換條細的、纖的、看上去線一溜溜的。什麼也不用說,他保准喜歡。」

這一聲熱切切的「姐呀」,把那胖女人喊得淚差一點流出來……她四下看了看,也很私密地悄聲說:「我聽你的。妹子,我聽你的。」

接著,江雪說:「大姐,你說得對。人世間,環肥燕瘦,各有其美。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不知您平時用什麼香水?」

那胖女人又像是架起來了,昂著頭高聲說:「CD,我只用CD。最貴的那一種,我家裡還有。」

江雪說:「那您用過『纖瘦』么?如果你想聽聽我的建議,我建議您換這一種試試,不妨用一用這種青草味的香水……」

那胖女人急忙說:「我家裡有,我家裡還有呢。不瞞你說,那『貨』經常出國,家裡香水瓶一堆一堆的。」

江雪說:「有。有就不要買了。我剛才說的這種香水,前味有一點點的清冽的苦香,就是這點苦意讓人顯得纖弱輕巧,聞起來有塑身的效果。另外,這香水不僅聞起來清爽,後味還帶有午後陽光的熏香,讓人聞了帶一點點醉意和迷離,當然,它不是CD的那種烈,而是稍稍帶一點、麥草和陽光的味道,是雨後陽光下清新的迷離……」

那胖女人一聽,心又動了,說:「是么?真的呀?那我來兩瓶吧。」

江雪把兩個細高纖巧的香水瓶拿出來,讓她看了。爾後,一邊包裝,一邊說:「這種香水最好是浴後、睡前用,你從洗浴間走出來,在耳後、兩腋間灑上那麼一點,就會有滿屋的清氣……」

那胖女人說:「我試試吧,我拿回去試試。」說著,高高興興地交錢去了。

就這麼一天下來,鄰近化妝品櫃檯的一女營業員噘著嘴說,她賣的香水,都是最貴的。

三個月下來,江雪的營業額,在整個商場,也是最高的。

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商學院教授齊康民,如今卻成了經常逛商場的主兒。

曾幾何時,齊康民是最討厭逛商場的。他的討厭還有理論,他曾經對他的前妻說:逛商場是最費時間的,時間就是生命;買賣呢,又是一種交易過程,所以逛商場又圖財又害命,是最不值的。

現在,他卻獨自一人逛起商場來了。這學期,他的課不多。況且像他這樣的,根本就不用備課……所以嘛,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泡在商場里。可齊教授逛商場,是從來不買東西的。他就是一個「逛」,是實實在在地「逛」。這裡看看,那裡瞅瞅,有時候嘴裡還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可他逛的路線不管是如何地迴環往複,都有一個坐標點——那就是江雪的香水櫃。

來的次數多了,有時候,他也會碰上任秋風。任秋風就說:「你怎麼來了?走,上去聊聊。」他擺擺手,說:「不去了,不去了。你忙你忙。」任秋風很詫異地問:「你來,不就是聊聊么?我好久沒跟你聊了。」他更慌了,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我逛逛,隨便逛逛……」倏爾就隱在人群里不見了。

再次見面,任秋風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心裡有鬼吧?」他說:「什麼鬼不鬼的。首先我是人,我名字里還有一個民,這是人民的商場,我不能來么?」任秋風笑了,說:「是,我說錯了。你不是心裡有『鬼』,你是有『人』吧?」他一推眼鏡,說:「你不要瞎說,我三個最好的學生,三枝花,都推薦給你了。你該感謝我才是。我我我,我還能有什麼人?」

可是,他清楚,他心裡的確是有人。他為這個「人」,已經是夜不能寐了。是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是從哪一天開始喜歡上江雪的。他最喜歡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全校都知道是他命名的「可以開出花來」的眼睛。可他又怕見這雙眼睛,只要一見到這雙眼睛,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樣,整個人都成了一盆漿糊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到了既想又怕的境地,那就是說,他戀愛了。可齊康民是不承認這一點的。他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來看看她,看看她有錯么?

終於有一天,他主動去找了任秋風。他二話不說,硬是把任秋風從樓上辦公室里拽下來,很嚴肅地說:「我早說過,這是塊玉!可你不信,來看看吧。」說著,他把任秋風強拉到了一樓大廳那個大廊柱的一旁,兩人站在那兒,悄悄地觀察著那個香水櫃檯。

這時候的香水櫃檯,就像是一個課堂,或是一個辦講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圍有二三十位女性,她們正津津有味地聽這個眼裡爬滿了螞蟻的姑娘在講著什麼。

江雪仍在櫃檯里站著。她身旁的檯面上,擺著一個由香水瓶組成的水晶玻璃塔。那塔晶瑩剔透,塔的每一個稜角都折射著迷人的流光溢彩,裡邊的液體或粉紅、或嫩綠、或絳紫、或米黃、或銀白……就像是有千百個不同膚色的婀娜多姿的女人在塔里翩翩起舞。

只聽江雪說:「一位哲學家說,活著可以被理解為感覺著。感覺是什麼?感覺就是一種味道。美國的一項最新研究顯示,女性身上如果塗了有個性特徵的香水,男性會覺得你比實際……年輕九歲。」

江雪說:「女人的味道是千差萬別的。您不用開口,味道是自然放射出來的,也叫魅力。您站在那裡,自然就站出了一種味道。比如那位女性,比較純比較正的,您適合用CD,它凌,也烈,可以調出您內心的一些東西。這不是香水在起作用,而是您的內心在起作用。這樣的話,您不用開口,往那兒一站,就先聲奪人……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

這時候,一個女孩說:「我呢,我呢,說說我。」

江雪說:「這一位,年輕,是粉做的。那就回去一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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