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除魔儀式 德里:最後的插曲

「這年頭海上熱鬧得很,幾乎不可能不遇到船,甚至撞上。大家來來去去,」米克白先生把玩著眼鏡說,「大家來來去去,距離只是假象。」

——查爾斯·狄更斯,《大衛·科波菲爾》

一九八五年六月四日

威廉大約二十分鐘前來過,把筆記本拿給我——卡羅爾在圖書館的某一張桌子上看到這本冊子,威廉去找的時候交給了他。我以為拉德馬赫警長會拿走,但他顯然碰都不想碰。

威廉的結巴又好轉了,但他短短四天內彷彿老了四歲。他跟我說奧黛拉預定明天出院,離開德里醫院(但我還得待著),搭私人救護車到北邊的班戈精神療養院。她身體沒有大礙——只有輕微的割傷和瘀青,都在痊癒。但心理上……

「你把她的手舉起來,她就會一直舉著,」威廉說,他坐在窗邊,雙手把玩著健怡汽水罐,「直到有人把她的手放回去。她的反射神經正常,但動作緩慢。醫生做了腦電波檢查,發現她的阿爾法波嚴重抑制。邁克,她得了緊、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我說:「我有個建議,或許不是太好,如果你不喜歡,儘管跟我說。」

「什麼建議?」

「我還得在醫院待上一周,」我說,「與其送奧黛拉去班戈,不如帶她住在我家,你覺得呢,威廉?陪她一周,跟她說話。就算她不搭腔也跟她講。她的……她的大小便正常嗎?」

「不。」威廉難過地說。

「你可以——我是說,你願意——」

「幫她把屎把尿嗎?」他笑了,但那笑容是那麼痛苦,讓我不得不轉頭避開,就像我父親當年告訴我鮑爾斯和雞的事情一樣。「嗯,我想我辦得到。」

「我不會叫你別自責,因為你顯然做不到,」我說,「但別忘了你自己也覺得這一切大部分或全部都是註定的。奧黛拉的遭遇或許也是其中一部分。」

「我不、不應該大、大嘴巴,說出自己要、要去哪裡。」

沉默有時才是上策——於是我沒有開口。

「好吧,」最後他說,「假如你堅持——」

「當然,我家鑰匙擺在樓下的服務台,冰箱里有兩塊戴莫尼可牛排,說不定那也是註定的。」

「她現在幾乎只吃軟的東西,還有流、流體食物。」

「呃,」我保持微笑,「誰曉得會不會有好事發生?食物儲藏室最上面那一層架子上有一瓶好酒,蒙岱維。國內產的,但很棒。」

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邁克。」

「別客氣,威老大。」

他放開我的手:「理查德今天早上飛回加州了。」

我點點頭:「你覺得你們會保持聯絡嗎?」

「可、可能吧,」他回答,「起碼一陣子。不過……」他靜靜望著我,「我想事情又會重演吧。」

「你說我們會忘記?」

「對。老實講,我覺得已經開始了。目前只是一些小事情,但我想範圍會愈來愈大。」

「也許這樣最好。」

「也許吧。」他望著窗外,手裡依然玩著那罐汽水,顯然想到了他的妻子。睜大眼睛、沉默、美麗,像個假人。緊張性精神分裂。關門,上鎖。他嘆了口氣。「也許。」

「本和貝弗莉呢?」

他轉頭看我,微微一笑說:「本邀她一起回內布拉斯加,她答應了,起碼先待一陣子。你知道她在芝加哥的朋友吧?」

我點點頭。貝弗莉告訴本,本昨天跟我說了。講得含蓄點(非常含蓄),貝弗莉這回對她的完美好老公湯姆的描述比上回真實多了。完美先生湯姆過去四年在情感、精神和肢體上禁錮她,為了得知她的去處,還拷打她唯一的閨中密友。

「她跟我說她下下周會回芝加哥一趟,提報失蹤人口。我是說湯姆。」

「漂亮,」我說,「那裡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還有埃迪,我心裡想,但沒說出口。

「嗯,我想也是,」威廉說,「我猜她回芝加哥的時候,本會陪她一起去。但你知道很扯的是什麼嗎?」

「什麼?」

「我想她不太記得湯姆最後怎麼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

「她要麼忘了,要麼正在忘,」威廉說,「我自己也已經忘了那條走道是什麼樣子了。通往它巢穴的走、走道。我試著回想,但怪事發生了——我腦中竟然浮、浮現山羊過、過橋的畫面,和童話《三隻小山羊》的情節一模一樣,很扯吧?」

「他們最後還是會查出湯姆·羅根到德里了,」我說,「他肯定留下一堆紙質記錄,租車、機票。」

「這我倒不敢說,」威廉點了一根煙,說,「我猜他可能用現金買機票,而且用假名,車子可能買便宜的,甚至是偷的。」

「為什麼?」

「拜託,」威廉說,「你真的以為他大老遠跑來只是想打她一頓?」

我們四目相對了很久,接著他起身說:「聽著,邁克……」

「夠了,該走了,」我說,「我了解。」

他笑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他說:「謝謝你讓我借用房子,邁克。」

「我不敢保證一定有用,起碼我不曉得那房子有什麼療效。」

「呃……那就回頭見。」他說完做了一件怪事,雖然怪,但很可愛。他彎下腰親了我的臉頰:「願神保佑你,邁克,我不會跑遠。」

「事情也許會好轉,威廉,」我說,「別放棄希望,事情可能會好轉。」

他微笑點頭,但我想我們心中都浮現同一個詞: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本和貝弗莉今天來向我道別。他們不打算搭飛機。本向赫茲車行租了一輛很棒的凱迪拉克,兩人決定開車上路,不用趕。他們注視彼此的眼神中有一種特別的情愫。我敢用退休金打賭,他們就算還沒在一起,抵達內布拉斯加之前也會成為戀人。

貝弗莉抱了抱我,祝我早日康復,接著就哭了。

本也抱了我,隨即又問我會不會寫下來。他已經問了第三或第四次了。我說我會寫,真的會……至少寫一陣子,因為這回我也和他們一樣。

我也開始遺忘。

就像威廉說的,現在只是些小事情、小細節,但感覺遺忘的範圍會擴大。或許再過一個月或一年,我只剩這本筆記能提醒自己德里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甚至連文字都可能褪色,最後變成一片空白,和我當初在佛里斯百貨的文具區買下它時一樣。這個想法很可怕,尤其在白天,感覺很偏執……但在那些無眠之夜,你會相信那絕對可能發生。

遺忘……我想到就慌,卻也讓我感到放心。遺忘比任何事情都能讓我確定他們真的殺死它了,不再需要有人時時看守,等待周期再度來臨。

驚慌中帶著放心。我想我需要這種感覺,不管好不好受。

威廉打電話來說他和奧黛拉已經住進去了,她還是沒有好轉。

「我會永遠記得你。」這是貝弗莉和本離開前,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答案。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

今天《新聞報》的頭版有則報道很有意思,標題是:暴風雨迫使亨利放棄會堂擴建計畫。這裡的亨利指的是蒂姆·亨利。他是房地產大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晚期有如一股旋風般來到德里。當初就是他和齊特納組成財團,興建了德里購物中心(根據頭版另一則報道,購物中心可能就此消失了)。蒂姆·亨利一心想發展德里,背後當然有謀利的動機,但不只如此。他是真心希望德里繁榮發達。他忽然放棄擴建計畫告訴了我幾件事,他對德里失去興趣只是其中之一。我想購物中心毀了可能也讓他財務吃緊。

不過,那篇報道也暗示受創的不止亨利一人。其他已經投資或想要投資德里未來的人也可能正在三思。當然,齊特納不用擔心這些事,因為神已經在鎮中心坍塌時將他帶走了。至於其他和亨利想法一致的人,他們現在面臨一個大難題——一個中心半數以上沉入水底的城鎮要怎麼重建?

我想,經過了這麼漫長而慘痛的歲月,德里可能終於要毀了……就像花期已過的龍葵一樣。

下午打電話給威廉·鄧布洛,奧黛拉還是沒有好轉。

一小時前,我打了另一通電話,想找加州的理查德·托齊爾。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背景音樂是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的歌。留言機老是壞了我的時機。我留下姓名和電話,遲疑片刻,接著說我希望他又能戴隱形眼鏡了。我正打算掛上電話時,理查德接起電話說:「邁克!你好嗎?」聲音開懷溫暖……但顯然有點困惑,感覺就像接到陌生電話一樣。

「嗨,理查德,」我說,「我很好。」

「很好,還痛嗎?」

「還有一點,但一直在消退。癢更麻煩。我很期待他們拆掉我肋骨的繃帶。對了,我喜歡清水合唱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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