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除魔儀式 第二十三章 逃出

德里/上午九點至十點

上午九點十分時,德里的風速平均為每小時八十九公里,瞬間陣風時速一百一十公里,法院風速計甚至測到每小時一百三十公里的強風,指針隨即掉回零點,因為強風將形狀如旋轉杯的風速計從屋頂上吹掉,飛向大雨滂沱的陰暗天空,和喬治·鄧布洛的紙船一樣從此消失。九點半,德里水利局宣稱不可能的事不但變為可能,而且迫在眉睫:德里鎮中心可能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以來再次發生洪災。當年風雨驚人,讓許多下水道淤塞塌陷,導致大水泛濫。九點四十五分,神情憂慮的男人開著轎車和皮卡停在運河兩旁,強風如火車般兇猛,吹得他們的防風大衣擺盪起伏。運河的水泥堤岸開始堆起沙包,上一回已經是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事了。運河在德里鎮中心的三岔路口鑽入地下,這裡的水位更是高到了逼近拱頂。主大街、運河街和一里坡山腳一帶,車輛完全無法通過,只能步行。而那些涉水堆沙包的人感覺腳下的街道不斷震動,被地底洶湧的激流搖晃著,就像大卡車會車時的高速公路高架橋一樣。但震動很穩定,這些男人很慶幸自己住在鎮子北區,只是感覺到震動,還沒聽見水聲。哈羅德·加德納朝在西區經營房地產的阿爾弗雷德·齊特納大吼,問他街道會不會崩塌。齊特納說除非地獄結凍,否則街道不可能坍塌。哈羅德腦中瞬間閃過希特勒和加略人猶大交出溜冰鞋、開始扛沙包的畫面。大水離運河堤岸頂端只剩不到八厘米了。荒原一帶的坎都斯齊格河已經泛濫,茂盛的矮樹叢和灌木到了中午都淹沒在發臭的水鄉澤國中,只冒出個頭來。男人繼續幹活,只有沙包用完了等著補貨時才稍稍喘息……到了十點十分,遠方忽然傳來巨大的崩裂聲,嚇得所有人停止動作。哈羅德事後告訴妻子,他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結果塌陷的不是鎮中心——那時還沒塌陷——而是儲水塔。只有諾伯特·基恩的孫子安德魯親眼看見了儲水塔倒塌。但他那天早上抽了太多大麻,因此一開始以為是幻覺。他從早上八點就在德里街上閑晃,和黑爾醫生被召到天上行醫的時間差不多。他全身濕透(除了夾在腋下的那包五十克的大麻)但渾然不覺。眼前的景象讓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正在儲水塔山側的紀念公園,儲水塔斜得很厲害,就像外帶通心粉盒上的比薩斜塔一樣。「哇!」安德魯叫了一聲,眼睛瞪得更大,感覺就像被拴在又小又粗的彈簧上。崩裂聲開始出現,儲水塔愈來愈斜,安德魯呆若木雞,濕透的牛仔褲貼著瘦弱的身體,花呢頭帶不停地滴水到他眼裡。圓形大水塔面向鎮中心一側的白色石棉瓦片開始崩落……不,不是崩落,而是迸射。儲水塔石制基座上方六米左右出現了一道明顯的裂痕,水突然從裂隙中噴洒而出。石棉瓦片不再朝鎮中心迸射,而是射向風中,塔體也開始出現崩裂聲。安德魯看見水塔在動,大鐘的時針從正午跳向一點再跳向兩點。大麻從他腋下掉出,落在襯衫里的腰帶上方,但他毫無感覺。他完全看傻了。塔里傳來錚錚巨響,彷彿世上最大的吉他的弦一根根斷了。是水塔內平衡水壓的鋼纜。水塔傾斜的速度愈來愈快,樑柱和擋板紛紛斷裂,碎片射向空中,在天上旋轉飛舞。「他媽的太扯了吧!」安德魯·基恩尖叫,但被水塔倒塌和兩千六百五十萬立方的水從水塔斷裂面傾瀉而出的巨響給蓋過了。

流出的水形成灰色大浪,要是安德魯站在下坡,肯定當場離開人世。但神向來眷顧醉漢、孩子和嗑藥嗑到腦袋糊塗的人,安德魯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目睹一切,卻又完全不受波及。「真他媽厲害的特效畫面啊!」安德魯大吼,看著流水有如固體般掃過紀念公園,掃過日晷。過去有個叫作斯坦利·烏里斯的小鬼曾經常站在日晷旁,拿著他父親的望遠鏡看鳥。「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還屌!」供鳥喝水的石盆也倒了。安德魯看了它一會兒,看它在大水裡翻滾,頭上腳下、頭上腳下,接著就不見了。隔開紀念公園和堪薩斯街的那排楓樹和樺樹像保齡球瓶一樣東倒西歪,將糾結雜亂的電線一起捲走。大水掃過街道開始漫流,終於像液體了,而非古怪奇特的固體和奪走日晷、石盆和樹木的巨牆。但它依然威力驚人,衝倒街道尾端的十多間民宅,灌入荒原。房子輕而易舉就被連根拔起,幾乎毫髮無缺。安德魯發現其中一間是卡爾·馬森西克的房子。馬森西克先生是他小學六年級的老師,大爛人一個。房子衝過欄杆滑下斜坡,安德魯透過窗戶看見屋裡還有一根蠟燭在燒,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荒原發生爆炸,某人的瓦斯燈誤燃了油槽破裂外泄的油,頓時黃色烈焰衝天。安德魯望著堪薩斯街的盡頭,那裡四十秒前還有一整排整齊的中產階級房舍,轉眼就化為空城,你最好相信是真的。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十個地下室,看起來像游泳池。安德魯很想大喊太扯了,卻發不出聲音,他的吼叫功能好像故障了,橫膈膜虛弱而無用。他接連聽見壓碎聲,很像巨人鞋裡塞滿樂事餅乾下樓梯似的。是儲水塔滾下山坡的聲音。巨大的白色圓柱還在噴洒僅存的儲水,粗鋼纜拉住塔體不致瓦解,讓它像支短柄牛鞭般在山坡上跳躍滾動。水塔落在鬆軟的土上鑿出溝渠,立刻被雨水填滿。安德魯收著下巴注視著一切,看見倒下的長約四十米的水塔飛向空中,似乎還停滯了片刻,就像瘋人院才會看到的超現實景象。雨水打在儲水塔碎裂的側面,窗戶破裂,窗框懸垂,架在頂端警告飛機的燈光還在閃。水塔落回地面,發出最後的巨響。大量的水灌入堪薩斯街,開始順著一里坡往鎮中心奔去。那裡之前有房子的,安德魯·基恩想,忽然雙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嘩啦!他看著水塔的石頭基座,心想會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遭遇。

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追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零二分

威廉和理查德看見它回過身來,嘴巴開開合合,僅剩的一隻眼盯著他們。威廉發現它自己會發光,宛如可怕的螢火蟲。但光在閃爍,飄忽不定,它顯然受了重傷,它的思緒(放我走!放我走,你們要什麼都可以——錢、名聲、機遇、權力——我統統可以給你們)  在威廉腦海中大聲喧嚷。

威廉兩手空空地往前走,眼睛盯著它僅存的紅眼,感覺力量在體內滋生,灌入他的身軀,讓他雙臂緊繃,握緊的拳頭充滿力量。理查德走在他身旁,咧開嘴露出牙齒。

(我可以把你妻子還給你——我做得到,只有我——她什麼都不會記得,就和你們七個一樣)

他們很接近了,非常接近。威廉聞得到它的惡臭,忽然驚恐地發現那是荒原的味道。他們一直以為是污水、污染的河川和垃圾燃燒的味道……然而他們真的相信過嗎?那是它的味道,或許在荒原最濃,但也像雲一樣飄浮在德里,只是民眾聞不到,就像動物園管理員一段時間之後就嗅不出動物的氣味,甚至好奇遊客靠近時為什麼會皺鼻子一樣。

「一起上。」他喃喃對理查德說,理查德點點頭,目光始終盯著蜘蛛。蜘蛛從兩人面前退開,長滿刺毛的可怕足肢窸窣摩擦,最後靜止不動。

(我無法給你永生,但能觸碰你,讓你長命百歲——活個兩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我可以讓你成為地球之王——只要你放我走放我走放我——)

「威廉?」理查德聲音沙啞地問。

威廉內心高聲吶喊,愈吼愈凶,朝它撲去。理查德緊跟在後。兩個人一起揮出右拳,但威廉知道他們使出的不是拳頭,而是兩人合力出擊,並有「另一位」加持。他們揮出的是回憶和慾望的力量,更是愛與並未被遺忘的童年的力量,有如巨輪。

蜘蛛的尖叫充塞著他的腦袋,似乎將他腦漿炸碎了。他感覺拳頭打進扭動的潮濕之中,手臂直直戳了進去,直到肩頭。威廉抽出拳頭,手上滴著蜘蛛的黑血,膿汁從他打穿的傷口泉涌而出。

他看見理查德幾乎就站在它鼓脹的身軀正下方,身上都是它黑亮的血。他站成拳擊手的姿勢,不斷揮著滴血的拳頭猛擊。

蜘蛛伸腳朝他們掃來,威廉感覺它一隻腳擦過他身側,劃破襯衫和皮膚。它的尖刺徒勞地戳著地面,尖叫聲有如號角般在他腦中轟鳴。蜘蛛笨拙地向他撲來,想要咬他。威廉沒有後退,反倒往前,不用拳頭改用身體撞它,像魚雷一樣。他像衝刺的後衛,壓低肩膀,朝它腹部直直衝了過去。

他起初感覺它發臭的皮肉往內縮,彷彿想將他彈出去。他口齒不清地尖叫,沖得更用力,雙腳不停地往前、往上推,並用手摳它,最後終於穿進去了。它滾燙的體液將他淹沒,流過他的臉,鑽進他的耳朵,被他吸進鼻子里,有如兩道扭動的小溪。

他又陷入黑暗中,肩膀以下沒入它不停抽搐的身體里。他耳朵灌滿體液,聽見持續的砰砰聲,很像馬戲團進城宣傳走在最前頭的低音鼓,伴隨著怪胎和大搖大擺、蹦蹦跳跳的小丑。

那是它的心跳。

他聽見理查德忽然痛得慘叫,隨即急促喘息呻吟,接下來戛然而止。威廉往前猛力揮拳,被它的體液和有如布袋的臟器壓得窒息。

砰砰、砰砰——

他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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