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除魔儀式 第二十二章 除魔儀式

它的巢穴/一九五八年

當巨大的黑蜘蛛沿著網子俯衝而下,颳起噁心的微風掃過他們頭髮時,是威廉將他們拉在一起的。斯坦利尖叫得像個嬰兒,棕眼浮凸,手指猛摳臉頰。本緩緩後退,直到大屁股撞到門左邊的石牆。他覺得冰冷的火焰正燒穿他的褲子,於是又從牆邊退開,只不過動作恍惚得像做夢一樣。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這是世上最可怕的夢魘。他發現手舉不起來,好像綁著千斤重鎚一般。

理查德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看著蜘蛛網。幾具吃剩的腐爛屍體掛在網子上,有些纏著細絲,有生命似的擺動著。靠近天花板的那具屍體雖然沒有腳,也少了一隻手臂,但他覺得就是埃迪·科克蘭。

貝弗莉和邁克像《糖果屋》里的兄妹一樣緊抱彼此,獃獃看著蜘蛛爬到地上,朝他們靠近,扭曲的影子在牆上亦步亦趨。

威廉轉身看著他們。他高高瘦瘦,原本的白襯衫沾滿泥巴和污水,牛仔褲褲腳翻了邊,帆布鞋滿是泥土,頭髮垂到額頭,眼睛閃閃發亮。他打量了他們一眼,似乎叫他們退開,接著又回頭面對蜘蛛,而且竟然朝它走去。沒有跑,但腳步很快。他抬起手肘,前臂緊繃,雙手握拳。

「你殺、殺了我弟、弟弟!」

「不要,威廉!」貝弗莉尖叫一聲,掙脫邁克朝威廉奔去,頭髮在身後飛揚。「別過來!」她朝蜘蛛大吼,「我不准你碰他!」

該死!貝弗莉!本心裡咒罵一句,也跟著往前跑,跑得小腹前後晃動,雙腿像泵上下起伏。他隱約察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跑在他左邊,沒受傷的手裡握著噴劑,像拿手槍一樣。

就在它仰起身子揮舞前腳、將手無寸鐵的威廉吞沒在它巨大的身影下時,本的手抓到貝弗莉肩膀,但才碰到就滑掉了。貝弗莉回頭看他,眼神瘋狂,朝他齜牙咧嘴。

「幫幫他!」她大吼。

「怎麼幫?」他吼了回去,說完轉身面對蜘蛛,聽見它饑渴號叫,看見它永恆邪惡的雙眼。忽然間,他瞥見它形體下的形體,比蜘蛛可怕百倍。那形體什麼都不是,只有瘋狂的光。他頓時勇氣全失……但求他幫忙的人是貝弗莉。貝弗莉。他愛她。

「該死的傢伙,放開威廉!」他尖叫。

這時,有人朝他的背重重打了一下,讓他差一點跌倒。是理查德。他雖然臉上都是淚水,卻發瘋似的笑個不停,嘴巴幾乎咧到耳朵上了。口水從他齒縫間流了出來。「咱們去抓她吧,乾草堆!」他大吼,「Chüd!Chüd!」

她?本愣愣地想,他剛才說「她」?

他說:「好啊,但Chüd是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才有鬼咧!」理查德大喊,接著朝威廉跑去,衝進它的影子里。

它用後腿蹲著,前腳在威廉的頭上揮舞。斯坦利·烏里斯從身體到心理都抗拒前進,卻被迫往前,不得不前進。當他看見威廉抬頭瞪著它,藍色眼眸盯著它那非人的、射出可怕死光的橘色眼球時,斯坦利停了下來,知道Chüd——不管那是什麼儀式——已經開始了。

威廉在虛空中/當年

——你是誰,為什麼來找我?

我是威廉·鄧布洛,你知道我是誰,也清楚我為何而來。你殺了我弟弟,我要殺了你為他報仇。你殺錯人了,賤貨。

——我是永恆的,是「吃世界的人」。

哦?真的嗎?你不會再有下一餐了。

——你沒有力量。我才有力量。見識一下吧,小鬼頭。見識之後再說你想殺了永恆。你以為看見我了嗎?你只是看到自己心裡的投射罷了。你想見到我嗎?來呀!有種就來吧,小鬼頭!來呀!

被拋——

(他)

不,不是被拋,而是發射,像子彈一樣射了出去,就像每年五月光臨德里的聖殿馬戲團的人肉炮彈秀。他被拎起來扔到蜘蛛巢穴的另一頭。這只是我心裡的幻象,他朝自己喊,我的身體還站在原地,和它四目相對。勇敢點兒,這只是心智遊戲。勇敢點兒,真實點兒,站直了,站直——

(雙手握拳)

轟然向前,撞入滴水的黑暗甬道中,壁磚腐壞剝落,可能有五十、一百、一千或一千兆年歷史,誰曉得。在死寂中飛過一個個交口,有些被扭曲的青黃火焰照亮,有些飄著散發鬼魅白光的氣球,還有些漆黑一片。他以一千六百公里的時速飛過一堆堆枯骨,有些是人骨,有些不是,有如風洞中的火箭推進器朝上方直躥,但不是飛向光明,而是飛向黑暗,巨大無邊的黑暗(他的拳頭)

有如炮彈般射向徹底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宇宙和全世界的黑暗。而黑暗的地面好硬好硬,有如打蠟的橡膠地板。他胸膛、腹部和大腿貼地滑行,就像推圓盤遊戲的圓盤。永恆像一座舞廳,舞廳一片漆黑,而他在地板上滑行。

(打在柱子上)

——別念了,念這個幹什麼?沒用的,蠢小子。

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

——閉嘴!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

——閉嘴!閉嘴!我命令你,要求你立刻閉嘴!

你不喜歡,對吧?

只要能大聲說出來,而且不結巴,我就能粉碎幻覺——

——這不是幻覺,傻孩子——這是永恆,我的永恆,而你已經陷入其中,永遠陷落了,再也找不到歸途。你也是永恆了,註定在黑暗中遊盪……因為你和我面對面接觸過,那是但那裡還有別的東西,威廉意識得到,感覺得到,甚至聞得到:在前方暗處有一個龐然大物。某個形體。他不害怕,而是感到無邊的敬畏。眼前的力量讓它的力量相形失色,顯得微不足道。威廉心慌意亂地想:拜託了,求求你,無論你是誰,請記得我很渺小——

他滑向它,發現它是只巨大的烏龜,殼上五顏六色,璀璨耀眼。古老的爬蟲類腦袋從殼裡緩緩伸出,威廉察覺將他趕出這裡的那東西既震驚又輕蔑。烏龜的眼睛很和善,威廉覺得它絕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最古老的存在,比自稱永恆的它還要老上千百倍。

你是誰?

——我是烏龜,孩子。我創造了宇宙,但請別怪罪我。我拉肚子。

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我不選哪一邊。

我弟弟——

——在超級宇宙里有他自己的位置。能量是永恆的,即使你年紀這麼小也一定曉得。

他正從烏龜身旁滑過,儘管速度驚人,烏龜的斑斕背殼似乎沒完沒了。他好像坐在一列火車上,看著對向火車經過,那火車長得讓人感覺它是靜止的,甚至向後倒退。他依然聽得見它在號哭咒罵,聲音高亢憤怒,充滿了非人的狂怒。但只要烏龜開口,它的聲音就會徹底消失。烏龜在威廉的腦海中說話,威廉隱約明白還有「另一位」,這位「最終的他者」住在這個虛空外的虛空中。只會看的烏龜和只會吃的它可能都來自於它。它是超越宇宙、超越所有力量的力量,是所有一切的創造者。

他忽然覺得自己懂了:它想用他砸穿宇宙盡頭的牆,進入另一個空間(老烏龜稱之為超級宇宙)

那裡才是它的家。在那裡它是個巨大閃亮的核,但在「最終的他者」心中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塵埃。他會看到裸著的它,那沒有形體的毀滅之光,而他要麼會被好心地瓦解,要麼永生不死,活在無形無狀、無窮饑渴、嗜殺成性的它的體內,瘋狂但清醒著。

求求你救我!我那些伙——

——你得自己救自己,孩子。

但我該怎麼做?求你告訴我!怎麼做?我該怎麼做?

他已經滑到烏龜覆蓋著厚實鱗片的後腿旁,見識到它巨大而古老的肌肉,讚歎它粗厚的腳趾甲——趾甲是詭異的藍黃色。他看見每一片趾甲里都有許多銀河在泅泳。

求求你,你是好人,我感覺得到你是好人,相信你是好人。我求求你……可以請你救救我嗎?

——你已經知道了,只有Chüd能用,而你的夥伴……

拜託,求求你!

——孩子,你必須握緊雙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我只能告訴你這個。遇上這種宇宙狗屁,是沒有說明書可以參考的。

他發現烏龜的聲音愈來愈弱。他已經離開它了,有如子彈般射向比深邃還要深的黑暗中。烏龜的聲音被蓋過了,被那個將他扔進這個黑暗虛空中的那個東西的愉悅聲音壓過去了——蜘蛛的聲音,它的聲音。

——那裡怎麼樣啊,小朋友?喜歡嗎?愛嗎?會不會打九十八分,因為那裡的節奏讓你跳得很起勁?你能用扁桃腺抓住它,左右扔來扔去嗎?和我朋友烏龜見面還開心嗎?我以為那個老蠢蛋早就死了,不管它能為你做什麼,甚至可能真的為你做了什麼,你覺得它能救你嗎?

不不不不他握緊雙拳不他握握握握握不

——別再喃喃自語了!時間很短,我們要把握機會談一談。跟我說說你自己,小朋友……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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