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除魔儀式 第二十一章 城鎮地底

它/一九五八年八月

有新事發生了。

長久以來頭一回有新事發生。

宇宙誕生前只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它,一個是烏龜。烏龜又老又蠢,從來不從殼裡出來。它想烏龜或許已經死了,死了十億年左右。就算沒有,也還是又老又蠢,就算烏龜把整個宇宙吐出來,也改不了他很蠢的事實。

烏龜縮進殼裡很久後,它才來到這裡,來到地球。它發現這裡的想像力的深度幾乎前所未有,幾乎至關重大。這樣的想像力讓它的食物非常豐富。它的牙齒讓血肉之軀因為陌生的驚慌和耽溺的恐懼而僵硬。他們想像夜裡有怪獸出沒,泥巴會自己移動。他們忍不住想像無止境的深淵。

如此豐富的食物讓它過著醒來吃、吃飽睡的生活。它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一塊地方,並用死火般的目光愛戀地看顧著。德里是它的屠宰場,德里人是它的羔羊,事情就這樣延續下去。

後來……這群孩子出現了。

新玩意兒。

長久以來頭一回。

當它衝進內波特街那棟房子打算殺光他們時,它對自己之前沒能殺死他們感到微微不安(那種不安顯然也是全新的感受)。那件事徹底出乎它的意料,完全沒想到,感覺很痛苦。痛苦。巨大的痛苦在它幻化成的體內流竄,而且還出現短暫的恐懼,因為它跟那隻老蠢龜和這個渺小宇宙之外的超級宇宙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所有活物都必須受外在形體的運作法則限制。那是它頭一回發現改變形體的能力不只能幫它,也可能害它。之前從來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那一刻,它以為它可能會死——哦,它腦中裝滿了銀白色的巨大痛苦,不停地嘶吼咆哮啼哭。那群孩子就這麼溜了。

但現在他們來了。他們進到它位於城鎮地底的地盤。七個蠢小孩跌跌撞撞穿越黑暗,沒有燈光,也沒有武器。這回它會殺光他們,一定會的。

它對自己有一個大發現:它不想要驚喜或改變,也不想要新事物,絕對不要。它只想吃飯、睡覺、做夢、吃飯。

隨著痛苦和瞬間恐懼而來的是另一種新情緒(它雖然很會裝模作樣,但所有情緒對它都很陌生):憤怒。它要殺死那群小孩,因為他們歪打正著傷了它。但殺人之前,它要先折磨他們,因為他們曾經讓它害怕。

來吧,它聽見他們接近,心想,過來吧,孩子們。看我們怎麼在下面飄浮……看我們怎麼飄浮。

然而,它心裡始終懸著一個想法,怎麼也甩脫不掉。那就是:假如一切都來自於它(自從烏龜吐出宇宙並在殼裡昏厥之後就是如此了),那怎麼可能有東西能愚弄它或傷害它,即使時間很短、傷得又輕?怎麼可能?

於是它又遇到一個新的事物。但這回不是情緒,而是冰冷的推論:要是它之前想錯了,它其實不是唯一呢?

要是還有「另一位」呢?

要是那群小孩是「另一位」派來的呢?

要是……要是……

它開始發抖。

憎恨是新的,受傷是新的,目標受阻也是新的,但最糟的新事物是這份恐懼。不是懼怕那群孩子,那已經過去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唯一。

不會,沒有另一位。絕對沒有。也許因為他們是孩子,讓它低估了他們的想像有一種原始的力量。但現在他們來了,它會讓他們登堂入室。他們會來,而它會將他們一個一個送入超級宇宙……送入它的死光之眼中。

沒錯。

等他們來了,它要讓他們尖叫發瘋,將他們送入死光中。

下水道/下午兩點十五分

貝弗莉和理查德身上還剩十多根火柴,但威廉不讓他們用,因為現在下水道里還有一點微光。雖然很暗,但還看得到前方一米左右。只要還看得見,火柴就該省著不用。

他之前以為微光來自頭頂上的排氣口,甚至人孔蓋上的圓洞。說光線來自城鎮底下,怎麼想都覺得奇怪。但走到這裡,光線只可能來自地下。

水愈來愈深,有三具動物屍體漂過,老鼠、死貓和一隻可能是土撥鼠的動物,屍體腫脹發亮。那屍體漂過去的時候,他聽見其他人發出作嘔聲。

從剛才走到現在,水還算平靜,但很快就會結束了,因為遠方持續傳來洶湧的水濤聲,而且音量愈來愈大,最後變成單調的怒吼。下水道向右彎,他們轉彎看見三個排水道注水到他們所在的下水道。三個排水道由上到下像紅綠燈一樣垂直排列,下水道的盡頭就在這裡。光線比剛才微微亮了一些。威廉抬頭髮現這個石頭壁面的豎井有四五米高,上方有一個陰溝柵,雨水從柵孔傾瀉而下,宛如原始的淋浴間。

威廉絕望地看著三根涵管,最上端的涵管流出的水很乾凈,只有葉子、樹枝和少許垃圾,例如煙蒂和口香糖包裝紙之類的。中間涵管排出的水是灰的,下端涵管則是大量排出灰棕色的混濁污水。

「埃、埃迪!」

埃迪掙扎著站起身來,頭髮濕了貼在頭上,石膏不停滴水,濕得一塌糊塗。

「走哪、哪一個?」想蓋東西就找本,想知道方向就問埃迪。他們從來不談這個,但大伙兒就是知道。如果走到陌生的地方想回到來處,埃迪一定能帶你回去。他會信心滿滿地帶你左彎右拐,讓你乾脆乖乖跟著走,希望最後走對地方……幾乎都是對的。威廉曾經跟理查德說,他和埃迪剛開始到荒原玩的時候,他老是害怕迷路,埃迪卻從來不擔心,總是能帶著兩人到他說他會到的地方。「就算我、我在海恩維、維爾森林迷、迷路,只要埃、埃迪在,我、我就完、完全不會擔、擔心。」他對理查德說,「他就、就是知道路。我、我爸爸說,有些人的腦、腦袋裡裝了指、指南針,埃、埃迪就是這、這樣。」

「我聽不見!」埃迪大吼。

「我說走哪、哪一個?」

「什麼哪一個?」埃迪沒受傷的手緊緊抓著噴劑說。威廉覺得他看起來活像是溺死的麝鼠,而不是小孩。

「我們該走哪、哪一個?」

「呃,那得看我們想去哪裡。」埃迪說。雖然他答得一點也沒錯,但威廉真想掐死他。埃迪一臉猶疑地看著三根管子。三根他們都鑽得進去,但最下面那一根感覺走起來最輕鬆。

威廉示意要所有人圍成圓圈:「媽的,它到、到底在哪、哪裡?」他問。

「城中央,」理查德立刻接話,「城中央的地下,運河附近。」

貝弗莉點頭,本和斯坦利也是。

「邁、邁克?」

「沒錯,」邁克說,「它就在那裡,運河附近或運河底下。」

威廉轉頭看著埃迪:「哪、哪一個?」

埃迪勉為其難地指著最下面的排水道:「那一個。」威廉雖然心頭一沉,但並不意外。

「哦,天哪,」斯坦利不悅地說,「那是糞管。」

「我們不——」邁克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仰起頭豎耳傾聽,眼神充滿警覺。

「什麼——」威廉正要開口,邁克伸指抵著嘴唇做出「噓」的動作。這時威廉也聽見了。是踩水聲,正在朝他們逼近,還有嘀咕抱怨和壓低的交談聲。亨利還沒放棄。

「快點,」本說,「我們走。」

斯坦利回頭看了看來處,又看了看最下面的涵管。他抿著嘴唇點點頭。「我們走吧,」他說,「反正大便洗得掉。」

「斯坦真搞笑!」理查德大喊,「哇!哇!哇——」

「理查德,你可不可以閉嘴?」貝弗莉呵斥他。

威廉帶他們走到涵管前,被臭味熏得皺起眉頭,彎腰爬了進去。管里飄著污水和糞臭味,然而還有另一個味道,對吧?沒那麼濃,更像體臭。假如動物也有口臭(威廉覺得動物只要吃錯東西,是可能有口臭),應該就是這味道。我們走對路了。沒錯,它來過這裡……而且常來。

他們才前進了六米,空氣已經臭到有毒。威廉緩緩往前,踩過不是泥巴的東西。他回頭說:「埃、埃迪,你跟、跟緊一點,我等一下需、需要你。」

光線褪成極淺的灰色,持續了一陣子,接著就(從藍變成)  徹底黑暗。威廉在臭氣中爬行,感覺臭味像一堵牆似的,必須撞穿它。他覺得隨時會看見粗糙的毛髮和燈籠般的綠眼睛。它會一口咬下他的腦袋,給他一個又熱又痛的結局。

黑暗裡滿是聲音,全都在涵管內放大回蕩。他聽見夥伴們在後面窸窣移動,時而竊竊私語,還有潺潺聲和奇怪的叮噹聲。走著走著,一道噁心的溫水忽然掃過他腿間,弄濕他的大腿,嚇了他一大跳。他感覺埃迪死命抓住他的襯衫背部,但小洪流很快就平息了。殿後的理查德半開玩笑地大喊:「剛剛應該是綠果凍巨人在尿尿吧,威廉。」

威廉聽見水或污水在縱橫交錯的小水管里沙沙流動。那些水管肯定在他們頭頂上方。他想起自己和父親聊過德里的下水道系統,覺得自己知道那些水管的功能:是大雨或洪災紓解溢流用的。那些廢物會離開德里,傾入佩諾布斯科特河和托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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