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除魔儀式 第二十章 循環終結

湯姆

湯姆·羅根做了一個很扯的夢。他夢見自己殺了父親。

他知道這個夢很扯。他父親在他小學三年級時就過世了。呃……說他「過世」可能不太正確,應該說「自殺」才對。拉爾夫·羅根灌了一杯鹼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後,湯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顧,但所謂的照顧有名無實,只要他們一個不高興,他就會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殺死父親……然而在那個嚇人的夢裡,他握著一根看似無害的握把抵著父親的脖子……只是那握把並非無害,對吧?握把頂端有一個按鈕,按下去刀刃就會彈出來,直接捅進父親頸子里。我不會那樣做的,爸爸,不用擔心,夢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卻摁下了按鈕,彈出刀刃。他父親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嘴巴張開發出嗆到血的咕嚕聲。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夢中大喊,是別人——

他想醒來卻做不到,最後(但結果一點也不好)掉進另一個夢中,開始在又長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進。他的睾丸發疼,臉龐刺痛,因為都是擦傷。他有夥伴同行,卻只看得到輪廓。不過無所謂,重點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們必須付出代價,必須(挨打)  接受懲罰。

這一場夢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聲不斷,迴音處處,他的鞋子和褲子都濕透了。甬道有如迷宮,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許他們覺得(亨利)

湯姆和他朋友會迷路,但出糗的是他們

(哈哈,死小鬼!)

因為他還有另一個朋友,沒錯,很特別的朋友,這朋友會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氣球)

又大又圓而且裡面會發光的東西,像舊式街燈一樣散發神秘的光暈。每一個岔口都有一個氣球飄著,上面畫的箭頭指向其中一條甬道,是他和(貝爾齊和維克多)

那群看不見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確的路。沒錯,他聽見他們在前面涉水而過,迴音陣陣,輕聲細語因為反射而扭曲。距離愈來愈近,他們快追上了。追上之後……湯姆低頭看見自己手裡依然握著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來——這感覺很像他在每周小報上讀到的出竅經驗,靈魂脫離身體進入另一人體內。現在這副軀體感覺不對,彷彿他不是湯姆,而是(亨利)  另一個人,比他年輕。他驚慌失措,開始掙扎著想要擺脫夢境。這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現在是什麼時候不重要,你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貝弗莉在前面,和他們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嗎?她和他們乾的勾當可不只是偷抽煙而已。你知道嗎?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鄧布洛!沒錯!她和那個口吃的怪胎幹了一炮!他們——

你騙人!他試著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帶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後跑了。這會兒又跟別人上床,這個下賤的(小孩)  小爛貨真的讓他戴綠帽。親愛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先是她,然後是鄧布洛,那位小說家朋友。誰敢攔他,誰就絕對跟著倒大霉。

雖然已經氣喘吁吁,他還是加快了腳步。他看見前方又有一圈光暈在暗處上下飄浮——下一個月亮氣球。他聽見人的說話聲,雖然聽起來像小孩,但他絲毫不在意。就像那聲音說的:何時、何地、何人不重要,重點是貝弗莉在前面。哦,親愛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

「快點,你們兩個,賣力點!」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無所謂。

快到月亮氣球時,他轉頭張望,頭一回見到自己的夥伴。兩個人都死了。一個沒有頭,另一個的臉裂開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們已經儘快了。」臉裂開的男孩說。他的上下唇兜不攏,各自嚅動,詭異到極點。就在這時,湯姆尖叫一聲醒了過來,夢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無的邊緣。

他試著維持平衡,但一個不穩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鋪了地毯,但摔跤還是讓他受傷的膝蓋一陣劇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

我在哪裡?我他媽的人在哪裡?

他感覺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時以為自己又回到夢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氣球發出的,把他嚇得半死。接著他想起浴室的門沒關,裡面的日光燈亮著。每到一個陌生地方,他總是會留著浴室的燈,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傷小腿。

這點發現將他帶回了現實。剛才是夢,荒唐的夢。這裡是緬因州的德里,他在飯店。他一路追著妻子來到這裡,噩夢做到一半從床上摔下來,就這樣,簡單得很。

這並不是噩夢。

他嚇了一跳。聲音彷彿不是來自他心裡,而是在他耳邊說話,聽起來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語——那聲音很冷、很陌生……卻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緩緩起身,在床頭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來喝了。他抖著雙手順了順頭髮,桌上的時鐘指著三點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陌生聲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說,你現在下去就可以贏過他們,可以第一個到。

下去?他想起剛才的夢: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燈光似乎突然變亮了。他不想轉頭,頭卻還是不由自主動了。他呻吟一聲,因為浴室門把上綁著一個氣球,繩子近一米長。氣球閃閃發亮,發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來像沼澤里的鬼火,如夢似幻地掛在垂著灰色苔蘚的樹木之間。氣球微微鼓脹的表面畫著一個血淋淋的箭頭。

箭頭指著通往走廊的門。

我是誰不重要,那聲音溫柔地說。湯姆察覺它不是來自他腦中或耳邊,而是來自氣球,來自那道詭異又可愛的白光。重點是,我會看著事情發展,讓結果如你所願,湯姆。我要看她挨揍,我要看他們每個人挨揍。他們老是破壞我的好事……也太遲了。所以聽好了,湯姆,仔細聽好。都到了……跟著跳動的氣球……

湯姆豎耳傾聽,氣球里的聲音開始解釋。

它解釋了一切。

說完之後,它亮光一閃就消失了。湯姆開始更衣。

奧黛拉

奧黛拉也做了幾次噩夢。

她從夢中驚醒,直挺挺坐在床上,被子垂到腰間,小小的乳房隨著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湯姆一樣,她的夢境也是混亂而痛苦,而且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說她的意識進入(並且部分融入)另一個軀體和心靈里。她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和幾個人在一起,並且感覺危險正在迫近——他們是自己選擇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們,要求他們解釋清楚……但她融入的那個人似乎知道緣由,而且相信這麼做是必要的。

她還發現有人在追趕他們,而且愈來愈近,一點一點拉近距離。

威廉也在夢裡,但他之前說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響了她,因為威廉在她夢中還是個男孩,十歲、十二歲左右——頭髮還在!她牽著他的手,隱約感覺自己非常愛他,而她願意繼續都是因為深信威廉會保護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會帶他們安然度過,重見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們來到一處岔口,眼前有許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著慘白石膏的男孩——說話了:「那一個,威廉,最後那個。」

「你、你確、確定?」

「對。」

於是他們往那裡走,遇見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門,很像童話故事中的門,門上有記號。她想不起那個記號,不確定它是哪個古怪的字母或符號,但她心裡的恐懼衝破了臨界點,將她從另一個人(一個女孩)的身體抽離出來,雖然她不曉得那個身體歸誰(貝弗莉——貝弗莉)  所有。她直挺挺坐在床上,汗流浹背,瞪大眼睛喘息,彷彿剛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許會摸到夢中跋涉而過的水。但腿是乾的。

她搞不清方向——這裡不是他們在塔培加峽谷的家,也不是他們在弗利特租的房子。這裡哪兒都不是,只有床、梳妝台、兩張椅子和電視。

「哦,天哪,奧黛拉,拜託——」

她雙手用力抹臉,暈眩逐漸消失。她在德里,緬因的德里,丈夫出生長大卻不復記得的城鎮,這裡她不熟,感覺不是什麼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無聞。她來這裡是因為威廉在這裡,而他們明天就會碰面了,在德里旅館。無論這裡有什麼天大的不對勁,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麼回事,他們都會一起面對。她會打電話給他,跟他說她來了,和他會合。之後……呃……

老實說,她不曉得之後會如何。暈眩再度出現,讓她感覺置身在哪兒都不是的地方。十九歲那年,她和一個雜牌劇團搞過一次巡演,在四十多個不怎麼樣的小城鎮演了四十幾場不怎麼樣的《毒藥與老婦》,過了不怎麼樣的四十七天。起點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劇院,終點是索薩利托的山姆再演劇院。途中在愛荷華州的艾姆斯劇院、內布拉斯加州的大島劇院或北達科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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