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德里:插曲之四

你會輸的,

不可能都是你贏。

你會輸的,我不是說了?

我知道,漂亮寶貝,

我知道麻煩就要來了。

——約翰·李·胡克,《你會輸的》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我說,各位朋友鄰居,我今晚喝醉了,爛醉如泥。我從沃利酒吧開始喝,猛灌純麥威士忌,後來又去中央街,在酒鋪關門前半小時買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今朝狂飲明朝愁。此時此刻,一個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經閉館的圖書館裡,面對這本冊子,左邊擺著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親常說「實話實說,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訴我,你有時就是拿魔鬼沒轍。愛爾蘭人知道這一點,但那是廢話,因為他們是白種黑人。而且誰曉得,說不定他們比我們還厲害。

就來談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記得《金銀島》嗎?本保酒吧的老船長?「咱們會幹掉他們的,兄弟!」我猜那個蠢老頭真的相信這句話。幾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麼都會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時很好奇,要是我將深夜寫的這些東西出版,點出一些德里見不得人的醜事,我還能待多久。圖書館有理事會,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歲的作家,兩年前中風,目前經常需要別人幫忙,才能在每次聚會的議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過他從鼻毛濃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乾的鼻屎塊,小心翼翼地放進耳朵,好像要仔細保存似的)。還有一位作風強勢的女理事,和醫生丈夫從紐約搬來這裡,經常滔滔不絕埋怨德里太鄉下,沒有人了解猶太經驗,還有得到波士頓才能買到像樣的裙子。這個得了厭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談,沒通過中間人,已經是大約一年半前的理事會聖誕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問我德里有沒有人了解黑人經驗。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說:「葛拉德里女士,猶太人或許神秘到家,但黑人是無人不曉。」她聽完嗆到了,身體猛然一轉,裙擺飄飄,露出了底褲(可惜沒什麼好看,如果是卡羅爾·丹納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後一次的非正式談話便結束了。損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會成員都是伐木巨子的後代。他們支持圖書館,純粹出於世代相傳的補償心態。他們當年強暴樹木,現在照顧木漿做成的書本,就像花花公子年過四十,決定撫養年少輕狂時留下的私生子一樣。他們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種、育樹,再用斧頭和鉤梃強暴嫩綠的新木,砍劈、削剪、剝皮,毫不留情。他們從克里夫蘭擔任總統開始,破開大片森林的處女膜,到威爾遜總統中風時,森林已經開墾殆盡。這些穿著蕾絲的惡棍強暴了森林,在森林裡播下殘株與雜木,讓德里搖身一變,從死寂的造船小鎮變成蓬勃興旺、酒吧從不打烊、娼妓徹夜幹活的地方。九十三歲高齡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羅古德告訴我,他曾經在貝克街的一個小房間里上了一個瘦巴巴的妓女(貝克街已經不存在了,過去歡騰喧鬧的街道如今成了中產階級公寓住宅區)。

「我把小兄弟塞進去時,才發現她躺在一攤精液里,大概有兩厘米深,剛剛凝固不久。我說:『姑娘,你難道不擦身體嗎?』她低頭看了一眼說:『你要是想繼續,我就換床單。我想壁櫥里還有兩條。九點、十點那時候,我還知道我躺在什麼上頭,但到了半夜,我已經麻到極點了,就算運到艾爾斯沃斯也不會有感覺。』」

這就是德里二十世紀頭二十年的景況:繁榮熱鬧、酗酒狂嫖。從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結冰,佩諾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齊格河漂滿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硬木也少了,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在大蕭條期間壽終正寢。少數伐木巨子因為將錢存在紐約和波士頓的銀行,勉強撐過難關,卻讓德里的經濟自生——或自滅。他們退居西百老匯的豪宅中,將小孩送到新罕布希爾、麻省或紐約的私立學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脈過活。

梭羅古德在沾滿精液的床上和廉價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後,巨子們留下的光禿禿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諾布斯科特河和阿魯斯圖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匯兩條街的維多利亞式宅邸……當然還有我這間圖書館。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關白禮軍團、黑點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幫槍戰……或克勞德·赫魯和銀幣酒吧事件的文字,這些家住西百老匯的大好人就會立刻將「我的圖書館」從我手中奪走。

銀幣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發生了美國歷史上最詭異的屠殺案。德里現在還有幾名耆老宣稱記得當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羅古德的說辭。事發當時,他十八歲。

梭羅古德目前住在包爾森贍養院,牙齒全掉光了,講話有濃濃的聖約翰谷下東法語腔,如果把他的話聽寫下來,可能只有老緬因人才讀得懂。我之前在這本胡言亂語冊里提到緬因大學的民俗學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幫我將錄音翻譯成英文。

據梭羅古德說,克勞德·赫魯是「幾女森的間種,乙只言緊會響約光下得木媽言緊乙央頂著泥」。

(翻譯:妓女生的賤種,一隻眼睛會像月光下的母馬眼睛一樣盯著你。)

梭羅古德說他(和所有跟克勞德·赫魯共事過的人都)認為那傢伙和偷雞的狗一樣機靈……因此他會在銀幣大開殺戒簡直不可思議,不像他會做的事。直到案發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認為赫魯頂多只會在森林裡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長而炎熱,發生了許多場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場就是赫魯引發的。他事後承認,他那天只是點了一根蠟燭放進火種和木片堆里,沒想到卻燒掉了黑文鎮大銀針森林約八萬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濃煙的味道連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馬車裡都聞得到。

那年春天有人提議組織工會,四名伐木工人參與籌劃(其實找不到人,緬因州工人當年全是反工會分子,現在大部分還是),克勞德·赫魯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覺得工會活動能讓他有機會說大話,在貝克街和交易街開懷暢飲。赫魯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稱「籌劃者」,伐木巨子稱他們是「滋事分子」,並且在門羅、黑文鎮、桑姆納農場和米利諾基特伐木區的伙房外張貼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談及工會就立刻開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漢諾奇發生罷工,雖然很快就被反罷工者和保安官(這一點其實很怪,因為當時有將近三十名「保安官」揮舞斧柄敲人腦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漢諾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據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當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壞,但赫魯和其餘的籌劃者還是認為罷工大獲成功,因此便到德里買醉慶祝,進行更多「籌劃」……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邊。總之,籌劃一定很耗水分,他們造訪了地獄半畝地的大多數酒吧,最後在銀幣酒吧落腳。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從工會歌唱到通俗小調,像是《母親從天堂望著我》——我覺得做母親的從天堂看到兒子這副德行,應該只想轉頭不看吧。

梭羅古德說,赫魯加入工會運動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戴維·哈特韋爾。哈特韋爾是主要的「籌劃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魯愛上了他。不只赫魯,參與工會運動的男人幾乎都愛哈特韋爾,愛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種驕傲的愛戀,唯有具備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讓他們如此著迷。「戴威·哈特偉爾鄒魯由馮,干絕犬失屆有乙半疏於他,領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羅古德說。

(翻譯:戴維·哈特韋爾走路有風,感覺全世界有一半屬於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魯跟著哈特韋爾一頭栽進「籌劃」大業,就算哈特韋爾決定到布魯爾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蓋七柱橋或將小馬快遞帶回西部,他也會緊緊跟隨。赫魯狡猾而又苛刻,我想這樣的人在小說里一定是大壞人,沒有半點長處。但就算一個人一輩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會遺棄又自我放逐(當個窩囊廢),他還是能找到一個朋友、愛人或家人,願意讓他生死與共,就像忠狗對待它的主人。赫魯和哈特韋爾似乎就是這樣。

總之,那天四人住進了布倫特伍德艾姆斯旅館。當時的伐木工人都稱呼那裡是「漂狗」。旅館後來倒了,綽號的由來也隨之湮滅。四人住進旅館,卻沒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據傳聞,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懷疑。另外兩名「滋事分子」安塞爾·比克福德和戴維·哈特韋爾被人發現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齊格河上。比克福德的頭不見了,被人用伐木用的雙人鋸硬生生砍斷了。哈特韋爾的雙腿不翼而飛,發現屍體的人都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那麼恐懼的表情。哈特韋爾的嘴和雙頰塞得鼓鼓的,發現者將他翻過來撬開雙唇,七根腳趾立刻從他嘴裡掉了出來,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腳趾是工傷失去的,也有人認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兩人的襯衫背上都釘了一張紙,寫著「工會」兩個字。

自始至終,克勞德·赫魯都沒有因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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