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八章 牛眼彈弓

「好了,乾草堆,」理查德說,「換你了。紅髮姑娘已經把自己的煙和我的煙都抽光了,時間也晚了。」

本抬頭瞄了時鐘一眼。沒錯,已經晚了,將近子夜。只能再講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點前再講一個,幫大家暖暖身子。該講哪一段呢?不過,這當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麼好笑,因為只剩一段往事可講。起碼他只記得那一段,就是銀彈頭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們在扎克·鄧布洛的工作間做彈頭,二十五日用到。

「我也有疤,」他說,「你們還記得嗎?」

貝弗莉和埃迪搖搖頭,威廉和理查德點頭。邁克默默坐著,臉色疲憊,但雙眼清醒警覺。

本起身解開工作衫的扣子,將衣服拉開,露出H形的舊疤。疤痕斷斷續續,因為剛有疤時,他的小腹還很大,但形狀依然清晰可辨。

H那一橫中間還有一條疤痕垂直往下,看起來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結切斷後懸落的繩須。

貝弗莉伸手捂嘴說:「是狼人!在那間屋子裡!哦,天哪!」說完便轉頭望向窗外,彷彿看見它在暗處徘徊似的。

「沒錯,」本說,「你們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裡嗎?這一道疤是兩天前才出現的。亨利劃傷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確定,因為我在赫明頓讓一位朋友看過。他叫瑞奇·李,在酒吧當酒保。可是這道疤——」他笑了笑,但聽不出笑意。他扣上扣子,「它就這麼重新出現了。」

「就像我們手上的疤。」

本扣好工作衫,邁克說:「沒錯,就是狼人。我們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為狼人。」

「因為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樣看、看到它的,」威廉低聲說,「對吧,不、不是嗎?」

「沒錯。」邁克說。

「我們那時很親近,對吧?」貝弗莉說,聲音帶著輕柔的讚歎,「親近得能夠讀到彼此的心思。」

「大毛怪差點就拿你的腸子當鬆緊帶了,小本。」理查德說。他說這話時沒有半點笑容。他推了推修補過的眼鏡,臉色蒼白憔悴,彷彿鬼魅。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說,「我是說,貝弗莉救了我們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沒錯,」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時就像在迷宮一樣。」

威廉指指那張空椅子說:「斯坦利·烏里斯幫過我,結果付出了代價,說不定正因此才喪命。」

本,漢斯科姆搖搖頭說:「別這麼說,威廉。」

「但事、事實如此。如果你、你有錯,那我、我也有錯,我、我們所、所有人都有、有錯,因為我、我們沒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還有冰、冰箱上寫的、的字,我們還是沒停手。我想我、我的錯最、最大,因為我、我希望大、大家繼續,因為喬、喬治,說不定是因、因為我認為只要幹掉殺、殺死喬治的東西,我爸、爸媽就會再、再、再——」

「再愛你?」貝弗莉溫柔地問。

「對,當然。但我不、不認為我們誰、誰有錯,小本。斯坦利的個、個性就是那、那樣。」

「他無法面對。」埃迪說。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說了噴劑的真相,但他到現在仍然拋不下那玩意兒。他心想自己或許能戒掉「感覺生病」、認定自己沒辦法健康過活的習慣。但事後想想,也許正是這個習慣救了他一命。

「他那天很棒,」本說,「斯坦利和他的鳥。」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轉頭望著留給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這麼瘋狂,好人最後都會得勝,斯坦利這會兒就該坐在那張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說:「你還記得那天嗎,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說你聽說他殺了耶穌,他冷冷回說:『應該是我爸吧。』」

「我還記得。」理查德說,聲音幾不可聞。他從後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將眼鏡戴回去,收起手帕,低頭看著雙手說:「你還在等什麼,幹嗎還不說,小本?」

「很難過對吧?」

「是啊,」理查德說,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那還用說,一定會難過的。」

本看了大伙兒一眼,點點頭說:「好吧,十二點之前再講一段往事,幫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彈的點子——」

「不對,」理查德反駁,「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緊張的。」

「我只是開始擔、擔心——」

「其實沒什麼關係,我覺得,」本說,「那年七月我們在圖書館耗了很久,想找出銀子彈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銀幣。但威廉開始緊張,擔心我們要是沒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曉得會有什麼下場。後來,我們發現貝很會用他的彈弓,就決定將其中一枚銀幣做成彈頭。我們準備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我跟我媽說我們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說,「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親氣壞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聽見有人在後面,就會立刻轉頭,生怕是鮑爾斯。這對疼痛一點幫助也沒有。」

威廉咧嘴笑了:「我們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彈頭。我覺得本真的做得出銀、銀子彈。」

「嘖,我可不確定。」本說,其實他到現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記得屋外天色漸漸變暗(鄧布洛先生答應開車送他們回家),蟋蟀在草叢中鳴叫,螢火蟲開始在窗外閃爍。威廉沒忘了在飯廳擺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的樣子。

他記得那些,以及灑在扎克工作台上的潔凈黃光。他記得威廉說:「我、我們得小、小心,別把這裡弄得一、一團糟,我爸會、會——」他連說了好幾個「氣」,最後總算擠出「氣死」兩個字。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臉的動作:「結巴威,有沒有毛巾讓我擦口水?」

威廉作勢打他,理查德縮起身子,用小黑奴的聲音尖叫。

本懶得理他們。他看著威廉將工具和器材一個個放到燈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擁有這麼好的工作台。不過,他的心思還是放在接下來的工作上,雖然沒有製作銀子彈那麼困難,但還是得小心。粗心不是借口。沒有人教過他或對他說過,但他就是知道。

威廉堅持本做彈頭,就像他硬將彈弓交給貝弗莉一樣。這些事可以討論,他們也討論過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後的現在,本開口訴說往事時,他才發現當時竟然沒有人質疑銀子彈或銀彈頭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證據頂多是一千部恐怖電影吧。

「好了,」本說。他摁了摁指關節,看著威廉說,「你有模型嗎?」

「哦!」威廉嚇了一小跳,「在這、這裡。」他伸手到褲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台上將它打開。裡頭是兩顆顏色昏暗的鐵球,球上各有一個小洞。這兩顆鐵球就是軸承鋼珠的鑄模。

自從決定改做彈頭不做子彈之後,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圖書館查數據,看軸承鋼珠是怎麼做的。「你們幾個小不點兒還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說,「上星期是子彈,這星期是滾珠!現在可是暑假!」

「我們喜歡鍛煉腦袋,」理查德說,「對吧,威廉?」

「沒、沒錯。」

他們發現只要有模子,製作滾珠其實不難,問題是去哪裡弄模子。不過,很有技巧地問了扎克·鄧布洛兩三個問題之後,事情就解決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買得到這種模子,就是基奇納精密儀器店。知道答案後,窩囊廢俱樂部的夥伴都不是很驚訝。經營儀器店的基奇納先生,是基奇納鋼鐵廠創辦人兄弟的玄侄孫。

威廉和理查德拿著夥伴們臨時湊出來的現金——十元五毛九——將錢放在威廉的口袋裡一起去了儀器店。威廉問卡爾·基奇納,兩個直徑五厘米的滾珠鑄模要多少錢,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馬毯的卡爾反問道,兩個小鬼要買鑄模做什麼。理查德讓威廉回答。他知道這樣比較容易成功。小孩會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卻會不好意思,這招有時真的很好用。

威廉解釋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編了理由——卡爾就揮手要他別說了,跟他們說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價錢:一個模子五毛錢。

威廉掏出一張一美元鈔票,不敢相信他們這麼好運。

「別指望我給你們袋子,」卡爾·基奇納說,他瞪著一雙紅眼瞅著他們,目光充滿輕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還看透兩次)的樣子,「除非消費五美元以上,否則別想拿到袋子。」

「沒、沒關係,老、老闆。」威廉說。

「還有別在外頭鬼混,」卡爾說,「你們兩個都需要剪頭髮了。」

到了店外,威廉說:「你有、有沒有發、發現,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畫書和電、電影票之、之外,小孩子買任、任何東西,大人都、都會先問、問你為、為什麼?」

「當然。」理查德說。

「為、為什麼?怎、怎麼會這、這樣?」

「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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