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七章 另一個失蹤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之死

埃迪說完之後又倒了一杯酒,手微微顫抖。他看著貝弗莉說:「你看到它了,對吧?你們在我石膏上簽名的隔天,你看到它殺了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其他人聽了都豎起耳朵。

貝弗莉將紅雲般的秀髮往後撥,露出了白得嚇人的臉。她又掏出一根煙——最後一根——接著拿出打火機,但手很不穩,似乎怎麼也無法將火焰對準煙頭。不久,威廉主動伸手,輕輕穩穩地握住她的手腕,將火焰對準。貝弗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煙。

「對,」她說,「我看見了。」

她打了個冷戰。

「他瘋、瘋了。」威廉說。他心想:亨利那年夏天竟然會放過帕特里克,讓他逍遙自在……光憑這一點就頗值得玩味了,不是嗎?要麼亨利魅力不再,要麼就是他自己瘋過頭了,所以覺得帕特里克根本沒什麼。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亨利愈來愈……什麼?惡化?這麼說對嗎?是,根據他的遭遇和下場,我想這麼說沒錯。

不只如此,威廉心想,但他只剩模糊的印象。他、理查德和貝弗莉有一天一起去了崔克兄弟貨運站,大概是八月初吧,暑期課程就快結束,亨利又要惡虎出閘了。維克多是不是也在?而且很驚惶?對,沒錯。那時,一切已經接近尾聲,事情的發展愈來愈快。現在想來,威廉覺得德里的每一個小孩都感覺到了,尤其是窩囊廢俱樂部和亨利那一票人。但那是後話。

「沒錯,你說對了,」貝弗莉淡淡地說,「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瘋了。學校里沒有女生願意坐在他前面,否則做算術或寫作文的時候,常常會有一隻手忽然摸過來……輕得像羽毛,但溫溫肉肉的,而且都是汗。」她咽了咽口水,喉嚨里響了一聲。其他人圍坐桌前,一臉嚴肅地望著她,「有時是腰側,有時是胸部,雖然我們都還沒怎麼發育,但帕特里克好像不在乎。

「你會感覺……他摸你,於是閃躲、回頭,結果看見帕特里克咧開橡膠般的厚唇對你笑。他的鉛筆盒——」

「裡頭都是蒼蠅。」理查德忽然介面說,「沒錯,他會用一把綠尺殺死蒼蠅,然後收進鉛筆盒裡。我甚至記得那個鉛筆盒的樣子。紅色盒身,白色波紋狀的塑料盒蓋,滑動式的。」

埃迪點頭贊同。

「你會閃開,但他會對你微笑,甚至打開鉛筆盒讓你看那些死蒼蠅,」貝弗莉往下說,「最糟、最可怕的是他從不說話,只會沖著你笑。道格拉斯太太知道這件事,格蕾塔·鮑伊告密的,我想薩莉·米勒也說過一次。可是……我覺得道格拉斯太太也很怕他。」

本將椅子後仰,雙手交握放在頸後。她還是不敢相信他變得這麼瘦。「我想你猜得沒錯。」他說。

「他、他怎、怎麼了,貝、貝弗莉?」威廉問。

她又咽了咽口水,試著反抗那天在荒原見到的那股夢魘般的力量。她想起自己將溜冰鞋綁在一起掛在肩上,一邊膝蓋刺痛得要命,因為剛才在聖克里斯賓巷摔了一跤。聖克里斯賓巷也是緊鄰荒原的死巷,兩旁綠樹成行,盡頭是陡坡,下去就是荒原。她記得(哦,這些回憶不來則已,一來就是無比清晰和強烈)自己穿著牛仔短褲——真的很短,只比內褲下緣長一點。她一年前才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嚴格說是六個月前,她身材開始出現曲線,更有女人味。鏡子當然是促成她在意身體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理由,而是她父親那陣子似乎更嚴厲了,更常祭出巴掌,甚至拳頭。他似乎騷動不安,有如一頭困獸,讓她和他在一起時愈來愈緊張,愈來愈提高警覺。那感覺就像他們之間產生了一股氣味,是她獨自在家時沒有的,也是之前他們兩人相處時沒有的——直到今年夏天,尤其媽媽不在家的時候。而且他也察覺了,應該吧,因為隨著天氣愈來愈熱,貝弗莉愈來愈少見到他,或許因為他有保齡球比賽,還有幫朋友喬·譚莫利修車……但她覺得那股味道也是原因之一。兩人都無意那麼做,但味道就是存在,阻止不了,就像七月不可能不流汗一樣。

幾百幾千隻鳥同時飛下屋頂、電話線和電視天線的畫面再度出現,打斷了她的思緒。

「還有毒藤蔓。」她脫口而出。

「你說什、什麼?」威廉問。

「和毒藤蔓有關,」她看著威廉,緩緩說道,「但不對,只是感覺像毒藤蔓。邁克——?」

「沒關係,」邁克說,「記憶會回來的,跟我們說你記得的就好,貝。」

我記得那條牛仔短褲,她想對他們說,它顏色褪得很厲害,緊緊包住我的臀部,一邊口袋塞著半包好彩香煙,另一邊是牛眼牌彈弓。

「你還記得那個彈弓嗎?」她問理查德,但所有人都點頭了。

「威廉把它交給我,」她說,「我不想要,可是……他……」她朝威廉微笑,但笑得有一點蒼白,「沒有人能拒絕威老大,就這樣。所以我就收下了,所以那天才會一個人出門,為了去練習。我還是覺得自己到時候會不敢用,但……但我那天卻用了,因為非用不可。我殺了其中一個……殺了它的一部分。那很恐怖,就算現在回想還是快受不了。其中之一抓了我,你們看。」

她舉起手臂往外翻,讓他們看見上臂最光滑的地方,看見那個皺疤,感覺就像哈瓦納雪茄燙到留下的痕迹。疤痕有一點凹陷,讓邁克·漢倫看了脊背發寒。他早就猜到事情是這樣了,只是從來不曾親耳聽過,就像他沒聽埃迪說過他和基恩先生被迫交心的往事一樣。

「你說對了一件事,理查德,」貝弗莉說,「那個彈弓真的很恐怖。我很怕它,卻又很喜歡它。」

理查德笑了,朝她背上拍了一下:「去,我早就知道了,你這個蠢蛋。」

「真的嗎?你知道?」

「是啊,當然,」他說,「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貝。」

「我是說,它看起來像玩具,卻是真槍實彈,真的可以打穿東西。」

「你那時也是用它打穿了某個東西。」本推論道。

貝弗莉點點頭。

「你打的是帕特里克——」

「不是,當然不是!」貝弗莉說,「是另一個……等等。」她摁熄煙,喝了點飲料,試著鎮定下來,最後總算辦到了。呃……其實沒有,但她感覺今天最多就是這樣了。「我在溜冰,你知道,後來摔了一跤,狠狠擦傷了。於是我決定到荒原去練習。我先到地下俱樂部看你們在不在,結果不在,只有煙味,你們還記得那裡的煙味過了多久才散嗎?」

其他人都點頭笑了。

「我們其實一直沒把煙味去掉,是吧?」本說。

「於是我就轉去垃圾場,」貝弗莉繼續說,「因為我們之前在那裡……練靶,我記得你們是這麼說的,而且我知道那裡有很多東西可以練習,甚至還有老鼠可打。」她停了下來。只見她額頭微微滲出汗水,過了一會兒才又說,「其實我最想打老鼠,射活的東西,但不想打海鷗——我知道我不敢——但老鼠……我想試試看,看自己辦不辦得到。

「我很高興自己沒走老岬區,而是從堪薩斯街過來,因為老岬區的鐵路堤防沒什麼地方可躲。要是我走那裡,就會被他們看到,誰曉得會發生什麼。」

「誰、誰會看、看到你?」

「他們,」貝弗莉回答,「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里斯、貝爾齊·哈金斯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們在垃圾場,而且——」

她忽然像小女孩般哧哧笑了,笑得雙頰潮紅、眼眶泛淚,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討厭啦,貝,」理查德說,「有好笑的別自己笑。」

「嗯,是很好笑沒錯,」貝弗莉說,「但我想他們要是知道我看到了,可能會殺了我。」

「我想起來了!」本大喊一聲,也開始呵呵笑,「我記得你跟我們說過!」

貝弗莉笑得花枝亂顫地說:「他們脫了褲子在放屁,看會不會燒起來。」

所有人忽然一陣沉默,接著哄堂大笑。笑聲在圖書館裡不斷回蕩。

貝弗莉思忖該如何開頭,告訴他們帕特里克的遇害經過。她腦海中最先浮現自己從堪薩斯街走到垃圾場,感覺很像走入詭異的小行星群。堪薩斯街有一條轍痕累累的泥土小徑通往垃圾場。那條小徑其實是馬路,甚至還有名字,叫作老萊姆巷。德里只有這條小路直通荒原,垃圾車都走這裡。但貝弗莉沒有走老萊姆巷,而是繞道而行。自從埃迪手臂斷了之後,她就格外謹慎,尤其一個人的時候——她想他們都是。

她走過濃密的矮灌木叢,避開葉子鮮紅油亮的毒藤蔓,聞到垃圾場帶著煙味的腐臭氣息,聽見海鷗嘎嘎叫。透過枝葉的縫隙,她看見老萊姆巷在她左手邊。

其他人看著她,等她往下說。貝弗莉看了看煙盒,發現已經空了。理查德扔了一根煙給她,什麼都沒說。

她點起煙,看了他們一眼,說:「從堪薩斯街走到垃圾場,感覺有點像進入小行星群,由垃圾組成的小行星群。起初空空如也,只有草叢長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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